1
“你知道那個叫諶佳茗的女生嗎？”
“就是很少說話，戴藍(lán)框眼鏡，坐第二排靠窗那個？”
“對，就是她！你知道嗎，她每天早上四點四十起來做題！”
“天哪，真的假的？她怎么起得來??！”
“誰知道呢，據(jù)說人家初中就這樣，說不定早養(yǎng)成生物鐘了?！?/p>
“那也太可怕了，才剛開學(xué)，至于早起寫作業(yè)嗎。”
“誰跟你說她是寫作業(yè)了？人家做自己買的練習(xí)冊，市面上火的她都買了。她還喜歡喝東方樹葉的綠茶，我喝過一次，至今還有心理陰影――苦到小賣部賣不出去。想要喝下去，還真得有點臥薪嘗膽的勇氣。”
真的很苦嗎？
前面兩個女生的話題已經(jīng)拐到今天中午吃完飯要不要逛小賣部，諶佳茗依舊呆呆地看著手里的東方樹葉，這不是她第一次聽人說它苦，可她喝的時候，只能感覺到茶的味道。
擰開瓶蓋，仰頭喝了一口。
好像確實挺苦的。
一種新鮮生茶直接泡水的苦澀，讓她想起茶葉在水里緩緩伸展開來，彎卷的翠綠葉片將整杯水都暈染成淡淡的黃色。
為什么自己從前從來沒注意過呢？一直以來她喝這種茶，只記住咽下以后，唇齒留香。
2
佳茗保持一貫的作息，很早就起床了。為了不打擾室友，她背著書包在樓梯口看書，順便等宿管開門。
高一剛開學(xué)不久，正值夏末秋初的時節(jié)。這座南方城市尚未褪去夏的余溫，天亮很早。才五點多，整個樓梯間充滿陽光，被光滑的地板反射后明亮得刺眼。作為全校最早起來的人之一，她可以獨享清晨時由宿舍到教學(xué)樓那條林蔭道每一寸清新的空氣，和每一片被陽光照耀而閃爍著翡翠色光輝的葉子。
她去操場看書，手里還帶著一瓶綠茶。這個習(xí)慣是上高中之后才養(yǎng)成的。教室在五樓，一會兒又要吃飯，上去再下來很耽誤時間。
清晨，操場一向靜悄悄，大概是剛開學(xué)的緣故，都沒看見有同學(xué)來鍛煉。今天的操場卻沒有那么安靜，有一對男生在踢球。佳茗望一眼便不去在意，距離夠遠(yuǎn)，不會打擾到自己。
跑道外側(cè)有一棵極茂盛的樹，她坐在樹下，風(fēng)吹樹葉發(fā)出的沙沙響聲讓她覺得安心。她攤開書看起來，很快沉浸在文字中，往前無數(shù)個日子都是這樣過去的。
意外發(fā)生在她合上書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她路過足球場，從身體右側(cè)飛來的足球讓她額頭被砸中的同時，眼鏡也飛了出去。
“喂――肖澄，我剛剛不是叫你接球嗎――那個女生，她沒事吧？”
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另一個人離她更近，所以在她捂著額頭天旋地轉(zhuǎn)的時候，已經(jīng)站在她面前，撿起她的眼鏡遞給她。
“哎，你沒事吧，我哥們兒出腳沒輕沒重的，替他道個歉。”
佳茗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用力眨著眼睛。不戴眼鏡，她看什么都很模糊，光線也比先前強了幾倍，卻在接眼鏡的時候，將對方的眼睛看了個清清楚楚。
一雙真正屬于少年的眼睛，真誠又干凈。
肖澄注視著女孩，她白凈的額頭被球砸的泛起紅腫，讓他很是過意不去：“去醫(yī)務(wù)室一趟吧，好像挺嚴(yán)重的。
“真的沒事?！奔衍B忙說，她剛剛主要是被嚇到，要說疼痛，只是一瞬間的事。最重要的，她不想和不認(rèn)識的人產(chǎn)生關(guān)系?？吹綄Ψ揭荒槗?dān)憂，她補充道：“況且現(xiàn)在醫(yī)務(wù)室還沒開門。”
“那好吧，”肖澄轉(zhuǎn)向身后，“喂，還不快來道歉――”
肖澄的死黨充滿關(guān)切地站在佳茗跟前詢問她的狀況，確認(rèn)她沒事之后，才放心地回到球場。肖澄也要離開，末了，他回頭補上一句：
“你回去以后如果覺得不舒服，一定要來找我們，我們在八班。”
“好。”佳茗點點頭，看那兩人越走越遠(yuǎn)，緊攥著綠茶的手才松開。她慢慢地，小口喝著綠茶，一種屬于童年的茶香整個包裹住她，讓她平靜下來。
開學(xué)這么久了，和別人面對面講話還是頭一遭。
3
年級里人其實很多，但兩個人只要認(rèn)識，就會以各種方式偶遇。就像肖澄每天在食堂排隊時都會看到背著書包、站在隊伍里埋頭讀書或是背單詞的佳茗，而佳茗也總能看到肖澄和他的死黨在走廊里打鬧，或者上完體育課滿頭大汗地爬樓梯上來，討論剛剛地球賽，興高采烈到伸手比劃。
在肖澄印象里，女孩和綠茶仿佛是分不開的。無論什么時候看到佳茗，她手里都有一瓶東方樹葉。
除卻那些偶遇，最多的接觸便是在清晨的時候。肖澄為了入選校隊而早起練習(xí)，死黨陪他練了幾天之后揉著惺忪的睡眼對他說：
“不行了，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兄弟你加油，等你進去了，每場比賽我都去給你加油?！?/p>
說完，直直地倒回床上，順手用被子蒙住腦袋。
肖澄氣的牙癢癢，說好了共同進退的，這才幾天就被睡魔綁架。他只好一個人抱著足球去操場，女孩雷打不動地坐在那里看書。
安安靜靜地，不說一句話，將校服外套披在身上。
踢球的間隙，目光掃到女孩的身影，她一動不動，時光似乎就這么停止了。
4
他有時候會主動和佳茗搭話，只是女孩的回答總是簡潔得讓人接不下去。
“你為什么這么喜歡喝綠茶？”
“小時候就開始喝，因此養(yǎng)成喝綠茶的習(xí)慣?！?/p>
少年抱著足球，一呼一吸帶著溫度。
“干嘛讓自己這么苦？天天起這么早來學(xué)習(xí)?！?/p>
佳茗沉默了一會兒：“你又為什么每天早起來踢球？”
“很簡單啊?！鄙倌晁实穆曇敉蝗挥诌h(yuǎn)了，他帶球跑動，聲音被風(fēng)襲來，“因為我喜歡――”
少年的聲音噎在喉嚨里。奇怪的停頓令他失神，喜歡，喜歡什么？
天不怕地不怕，混不吝十五年的生命里，從來沒有這樣的時刻，也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一個人。女孩仍然目光清亮地注視著他，并沒有因為看書被打擾而表現(xiàn)出不耐煩，他卻在正視到那雙眼睛的時候，將要出口的話硬生生被咽了回去。
喜歡什么？
喜歡踢球？喜歡比賽？喜歡……她？
他仿佛不會說話了一般，怔怔地望著球門，背后女孩聲音依舊寧靜：
“那么，我和你一樣。我是因為喜歡學(xué)習(xí)才早起來看書的……你信了？”
看到肖澄一臉掃興，佳茗笑起來。那一瞬間她突然改變了想法。她原本不打算和任何人有過分交集，可這個少年讓他覺得，自己的小圈子里也許可以再多一個人。
足球滾到操場的角落。肖澄第一次看到佳茗的笑容。
“當(dāng)然不會是這么無聊的原因?！?/p>
女孩還在說話，肖澄卻聽不清了，只感到風(fēng)吹得自己臉頰發(fā)燙，渾身血液都在加速流淌。
“我是我們這屆學(xué)生里，唯一一個考到這里來的?！奔衍f。
她將男孩的手足無措看在眼里，但她只是想要講個故事，應(yīng)該……沒關(guān)系吧。
那也是一個這樣的夏日。年輕的人們聚在一起，為考進省城而奮斗。這里的學(xué)生覺得她早期很厲害，可每當(dāng)她想起那群人，總覺得自己遠(yuǎn)遠(yuǎn)無法與他們相比。
那群少年。那群燃燒生命來對抗地下的教學(xué)水平和落后的思想環(huán)境的少年，讓他們聚在一起只會是夢想。自己不過是其中一個邊緣人物，鮮少開口，只在他們交流時傾聽。他們都有共同的目標(biāo)，卻很少有人敢提出來，這群除了自己的筆以外，什么都不相信的人啊。
她只記得有一個人大聲地說過。
“佳茗，畢業(yè)以后你想去哪里？”
月光明亮，聲音堅定，兩個人影之間隔著操場的鐵絲網(wǎng)。
“我要去省城――去最好的高中――”
沒有等佳茗回答，聲音兀自傳來，抖落了枝頭的葉子。
“那他……沒考上嗎？”肖澄問。
“不，他考上了?！奔衍穆曇舫亮讼氯?。
她忘不了發(fā)榜那天自己急急地沖到學(xué)校祝賀考了全縣第四的他，卻看到他默默地收拾自己的書本。
“你……你不去省城了嗎？”佳茗氣喘吁吁地扶著墻。
“不去了?！彼麑衍冻鲆粋€充滿歉意的笑，那個笑容中有多少無奈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媽媽上周在家里暈倒，現(xiàn)在在縣醫(yī)院，家里已經(jīng)沒什么大人了，我不能放下他們不管?！?/p>
“可是……”
女孩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已經(jīng)將所有的書都裝好，背起書包離開了。擦身而過的時候，對方拍了拍她的肩膀，似乎輕輕地說了一句加油。佳茗咬住嘴唇，說不出挽留的話來，鮮紅的錄取通知書還躺在桌上沒被帶走。
“小時候我和外婆上山采茶，那時候最想不明白的便是為什么有人會喜歡喝茶，光是接近它們都能感受到茶葉的苦澀。他們揀出好的去賣，留下一些枝葉被我拿去泡，沒想到后來我會瘋狂地喜歡上它，甚至習(xí)慣于它的味道?？啾M甘來，從來都是他們信奉的信條，我也這樣相信著，雖然我已經(jīng)明白，苦盡未必甘來。
她不知道肖澄聽進去多少，但她已經(jīng)把能說的都說了。事實就是這樣，盡管她家里條件沒有那么差，卻也算不得寬裕，哪有空閑的資本。
5
肖澄有一陣沒去踢球了。
他不相信偶然，因此覺得自己想到佳茗時心臟狂跳只是因為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女生?？墒撬麑嵲谟X得這有些不一樣，自己從沒有因為一個女生而變的優(yōu)柔寡斷，在課間休息的時候猶如一個憂郁小文青一樣望著窗外的藍(lán)天白云綠樹花開。
所有的偶遇突然就消失了。
他這才意識到那些偶遇有多少是自己刻意營造。自己喜歡在下課之后第一個沖到食堂，這樣可以避免排隊，而佳茗總是跟著步行的人潮，于是自己也開始慢悠悠地往食堂晃。自己的教室在樓層北側(cè)，因此自己以前都是從北側(cè)樓梯上樓的，但他不知道為什么改變了路線，從南側(cè)上來，再穿越整條走廊一路狂奔，從后門溜進去的時候，總是滿頭大汗。
原來自己潛意識里就是想要看見她的。
為什么？
他不喜歡這樣的自己，這根本不像他。
“你最近怎么了？”死黨托著下巴，懶洋洋地問他。
“嗯？”他從窗口回頭，看到死黨瞇起眼睛看他，眼睛瞇成一條縫。
“很不正常。你以前從來不會盯著外面發(fā)呆，臉上也不會寫滿‘我有心事’這樣的字?！彼傈h的話也在他腦海里反復(fù)回放，他只是在想那天佳茗語氣平淡地講出的故事，這個故事沉重得令他抬不起頭。
他也不喜歡這樣的佳茗，她孱弱的肩上似乎不應(yīng)該背負(fù)這么多。
這一切都令他煩躁，于是他鬼使神差去買了瓶綠茶。
女孩說過，綠茶讓他平靜。
縱然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第一口下去的苦澀還是讓他皺起眉。深吸一口氣，仰頭，一口氣喝下半瓶，意外的，好像不是那么難以接受。一絲絲甜味從喉嚨處滲透出來，像極了那個女孩，盡管在網(wǎng)絡(luò)流行詞的影響下，他覺得用綠茶去形容一個女生不太好，可諶佳茗就是一個綠茶一樣的姑娘。
遠(yuǎn)遠(yuǎn)的，對誰都心懷戒備，被人覺得冷漠，是因為圈子本來就很小，可每一個與她相熟的人，都被她真心相待。
6
下了晚自習(xí)，穿過一樓大廳的時候，許多人圍在一塊白板前嘰嘰喳喳，白板上的字密密麻麻，他愣了一會兒，一拍腦門：月考成績出了。被看作“決定文理分科的第一道門檻”的首考，在她心里一定很重要吧。
肖澄擠了好一會兒才站到最前方，學(xué)年大榜排得密密麻麻，他從第一個名字開始往后看，很久很久都沒有找到她的名字。
快要放棄的時候，諶佳茗三個字突然躍入他的眼簾。
472，名字前面的數(shù)字讓他一下子慌了，自己這種不把學(xué)習(xí)當(dāng)回事的人也懂這個排名的含義。
第二天早上他幾乎是飛一樣地來到操場，這輩子都沒跑過這么快，從宿舍所在的五樓一路狂奔，胸口還在上下起伏，抓住操場邊上的鐵絲網(wǎng)才沒有讓自己摔倒。
女孩依舊坐在那棵樹下，膝蓋上放的是上次在看的那本書，云淡風(fēng)輕，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許多天沒有看見她，再看見時心臟還是會狂跳。肖澄覺得自己要就此陷進去了，他知道他們的世界近乎沒有重疊，可就算這樣，他還是想努力變成和她一樣的人。
佳茗注意到他的到來，抬起頭，一如既往地沉靜，她已經(jīng)看過學(xué)年大榜，這沒什么，第一次月考只是個開始，她很好地調(diào)整了心態(tài)，然后繼續(xù)從前的習(xí)慣。只是這個還在氣喘的少年面色里流露的擔(dān)憂清晰地透露了他的來意，不知道為什么他會覺得自己受到打擊。
想了一晚上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所有的安慰在撞上那雙沉靜如水的眼睛之后都變的毫無意義，對方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安慰和關(guān)心。
想說的話里只剩下一句，可那一句，自己又怎么說的出口？
“就算……就算你說過要苦盡甘來這樣的話，也希望你生活里多點甜啊?！?/p>
在不靠譜的死黨參謀下才誕生的句子，自己反復(fù)背誦，真正說出來的時候還是卡了殼。女孩一臉茫然，果然，這樣拙劣的表白沒人能聽懂吧，回去一定要把那群兄弟從床上揪起來，輪流打過去。
女孩慢慢地站起來，走近自己。
他太陽穴突突地跳，沒有聽清她說了什么，只是口型那么像對不起。
所有的故事都要落得這么一個俗套的結(jié)局嗎，平凡的生活被一段突如其來的故事擾亂，終究又要回歸平凡。
7
佳茗當(dāng)然明白他在說什么。
她不是沒有見過，在曾經(jīng)的學(xué)校里，那些差不多年紀(jì)的男孩女孩走在一起，有的摟摟抱抱，她從書頁間抬起頭的時候，經(jīng)常能看到這樣的情景。
只是對她那顆還沒學(xué)會狂跳的心而言，這些不可能。
她不是沒看到過肖澄在男生堆里呼朋喚友的領(lǐng)袖姿態(tài)，也不是不清楚他每周都跟天南海北的學(xué)長學(xué)弟去各種商場和公園。他有這樣的資本，可自己沒有，都在同一個操場上，還是一個讀書、一個踢球，這就是所謂隔著天塹的距離。
不想經(jīng)歷什么復(fù)雜的事情，她的心愿從來都只有一個，沒有相同經(jīng)歷的人不會明白，何況他是那樣一個渾身是光的少年，有無限的可能，不像自己。在她曾待過的小小的學(xué)校里，真的匯聚了一群初中畢業(yè)以后就要放棄學(xué)業(yè)、回家?guī)椭鍪碌娜?。在那中考前三個月才加以修繕，休整前每逢雨天都會往里滲水的教室里，沒有人想著明天。省城的生活美好到不可思議，甚至讓她害怕。就像這座精致的學(xué)校，有多來之不易，就有多不敢松懈；哪怕只是一個構(gòu)不成威脅的引子，一個輕微的可能性。
只是也許有點對不起他，某些瞬間，他比綠茶更能讓自己安心。
她最終還是站在他面前，說完他沒聽清的話。
不是“對不起”，而是“謝謝你”。
能在放下書的時候，看到一個神采奕奕的少年出現(xiàn)在自己身邊，已經(jīng)是最大的幸運。
因此請讓她道聲感謝，而后生活重回原來的軌道，雖然平凡，卻是最好不過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