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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的文章

來源:hztdqczl.cn???時間:2022-03-31 09:47???點擊:120??編輯:范山???手機(jī)版

余秋雨:《莫高窟》
1

莫高窟對面,是三危山?!渡胶=?jīng)》記,“舜逐三苗于三危”??梢娝侨A夏
文明的早期屏障,早得與神話分不清界線。那場戰(zhàn)斗怎么個打法,現(xiàn)在已很難想像
,但浩浩蕩蕩的中原大軍總該是來過的。當(dāng)時整個地球還人跡稀少,噠噠的馬蹄聲
顯得空廓而響亮。讓這么一座三危山來做莫高窟的映壁,氣概之大,人力莫及,只
能是造化的安排。
公元三六六年,一個和尚來到這里。他叫樂樽,戒行清虛,執(zhí)心恬靜,手持一
枝錫杖,云游四野。到此已是傍晚時分,他想找個地方棲宿。正在峰頭四顧,突然
看到奇景:三危山金光燦爛,烈烈揚(yáng)揚(yáng),像有千佛在躍動。是晚霞嗎?不對,晚霞
就在西邊,與三危山的金光遙遙相對應(yīng)。
三危金光之跡,后人解釋頗多,在此我不想議論。反正當(dāng)時的樂樽和尚,剎那
時激動萬分。他怔怔地站著,眼前是騰燃的金光,背后是五彩的晚霞,他渾身被照
得通紅,手上的錫杖也變得水晶般透明。他怔怔地站著,天地間沒有一點聲息,只
有光的流溢,色的籠罩。他有所憬悟,把錫杖插在地上,莊重地跪下身來,朗聲發(fā)
愿,從今要廣為化緣,在這里筑窟造像,使它真正成為圣地。和尚發(fā)愿完畢,兩方
光焰俱黯,蒼然幕色壓著茫茫沙原。
不久,樂樽和尚的第一個石窟就開工了。他在化緣之時廣為播揚(yáng)自己的奇遇,
遠(yuǎn)近信士也就紛紛來朝拜勝景。年長日久,新的洞窟也一一挖出來了,上自王公,
下至平民,或者獨筑,或者合資,把自己的信仰和祝祈,全向這座陡坡鑿進(jìn)。從此
,這個山巒的歷史,就離不開工匠斧鑿的叮當(dāng)聲。
工匠中隱潛著許多真正的藝術(shù)家。前代藝術(shù)家的遺留,又給后代藝術(shù)家以默默
的滋養(yǎng)。于是,這個沙漠深處的陡坡,濃濃地吸納了無量度的才情,空靈靈又脹鼓
鼓地站著,變得神秘而又安詳。

2

從哪一個人口密集的城市到這里,都非常遙遠(yuǎn)。在可以想像的將來,還只能是
這樣。它因華美而矜持,它因富有而遠(yuǎn)藏。它執(zhí)意要讓每一個朝圣者,用長途的艱
辛來換取報償。
我來這里時剛過中秋,但朔風(fēng)已是鋪天蓋地。一路上都見鼻子凍得通紅的外國
人在問路,他們不懂中文,只是一疊連聲地喊著:“莫高!莫高!”聲調(diào)圓潤,如
呼親人。國內(nèi)游客更是擁擠,傍晚閉館時分,還有一批剛剛趕到的游客,在苦苦央
求門衛(wèi),開方便之門。
我在莫高窟一連呆了好幾天。第一天入暮,游客都已走完了,我沿著莫高窟的
山腳來回徘徊。試著想把白天觀看的感受在心頭整理一下,很難;只得一次次對著
這堵山坡傻想,它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存在?
比之于埃及的金字塔,印度的山奇大塔,古羅馬的斗獸場遺跡,中國的許多文
化遺跡常常帶有歷史的層累性。別國的遺跡一般修建于一時,興盛于一時,以后就
以純粹遺跡的方式保存著,讓人瞻仰。中國的長城就不是如此,總是代代修建、代
代拓抻。長城,作為一種空間蜿蜒,竟與時間的蜿蜒緊緊對應(yīng)。中國歷史太長、戰(zhàn)
亂太多、苦難太深,沒有哪一種純粹的遺跡能夠長久保存,除非躲在地下,躲在墳
里,躲在不為常人注意的秘處。阿房宮燒了,滕王閣坍了,黃鶴樓則是新近重修。
成都的都江堰所以能長久保留,是因為它始終發(fā)揮著水利功能。因此,大凡至今轟
轉(zhuǎn)的歷史勝跡,總有生生不息、吐納百代的獨特秉賦。
莫高窟可以傲視異邦古跡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一千多年的層層累聚??茨呖?
,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標(biāo)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終活著,血脈
暢通、呼吸勻停,這是一種何等壯闊的生命!一代又一代藝術(shù)家前呼后擁向我們走
來,每個藝術(shù)家又牽連著喧鬧的背景,在這里舉行著橫跨千年的游行。紛雜的衣飾
使我們眼花撩亂,呼呼的旌旗使我們滿耳轟鳴。在別的地方,你可以蹲下身來細(xì)細(xì)
玩索一塊碎石、一條土埂,在這兒完全不行,你也被裹卷著,身不由主,踉踉蹌蹌
,直到被歷史的洪流消融。在這兒,一個人的感官很不夠用,那干脆就丟棄自己,
讓無數(shù)雙藝術(shù)巨手把你碎成輕塵。
因此,我不能不在這暮色壓頂?shù)臅r刻,在山腳前來回徘徊,一點點地找回自己
,定一定被震撼了的驚魂。晚風(fēng)起了,夾著細(xì)沙,吹得臉頰發(fā)疼。沙漠的月亮,也
特別清冷。山腳前有一泓泉流,汩汩有聲。抬頭看看,側(cè)耳聽聽,總算,我的思路
稍見頭緒。
白天看了些什么,還是記不大清。只記得開頭看到的是青褐渾厚的色流,那應(yīng)
該是北魏的遺存。色澤濃沉著得如同立體,筆觸奔放豪邁得如同劍戟。那個年代戰(zhàn)
事頻繁,馳騁沙場的又多北方驃壯之士,強(qiáng)悍與苦難匯合,流瀉到了石窟的洞壁。
當(dāng)工匠們正在這洞窟描繪的時候,南方的陶淵明,在破殘的家園里喝著悶酒。陶淵
明喝的不知是什么酒,這里流蕩著的無疑是烈酒,沒有什么芬芳的香味,只是一派
力、一股勁,能讓人瘋了一般,拔劍而起。這里有點冷、有點野,甚至有點殘忍;
色流開始暢快柔美了,那一定是到了隋文帝統(tǒng)一中國之后。衣服和圖案都變得
華麗,有了香氣,有了暖意,有了笑聲。這是自然的,隋煬帝正樂呵呵地坐在御船
中南下,新竣的運(yùn)河碧波蕩漾,通向揚(yáng)州名貴的奇花。隋煬帝太兇狠,工匠們不會
去追隨他的笑聲,但他們已經(jīng)變得大氣、精細(xì),處處預(yù)示著,他們手下將會奔瀉出
一些更驚人的東西;
色流猛地一下渦漩卷涌,當(dāng)然是到了唐代。人世間能有的色彩都噴射出來,但
又噴得一點兒也不野,舒舒展展地納入細(xì)密流利的線條,幻化為壯麗無比的交響樂
章。這里不再僅僅是初春的氣溫,而已是春風(fēng)浩蕩,萬物蘇醒,人們的每一縷筋肉
都想跳騰。這里連禽鳥都在歌舞,連繁花都裹卷成圖案,為這個天地歡呼。這里的
雕塑都有脈搏和呼吸,掛著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嬌嗔。這里的每一個場面,都非雙眼
能夠看盡,而每一個角落,都夠你留連長久。這里沒有重復(fù),真正的歡樂從不重復(fù)
。這里不存在刻板,刻板容不下真正的人性。這里什么也沒有,只有人的生命在蒸
騰。一到別的洞窟還能思忖片刻,而這里,一進(jìn)入就讓你燥熱,讓你失態(tài),讓你只
想雙足騰空。不管它畫的是什么內(nèi)容,一看就讓你在心底驚呼,這才是人,這才是
生命。人世間最有吸引力的,莫過于一群活得很自在的人發(fā)出的生命信號。這種信
號是磁,是蜜,是渦卷方圓的魔井。沒有一個人能夠擺脫這種渦卷,沒有一個人能
夠面對著它們而保持平靜。唐代就該這樣,這樣才算唐代。我們的民族,總算擁有
這么個朝代,總算有過這么一個時刻,駕馭哪些瑰麗的色流,而竟能指揮若定;
色流更趨精細(xì),這應(yīng)是五代。唐代的雄風(fēng)余威未息,只是由熾熱走向溫煦,由
狂放漸趨沉著。頭頂?shù)乃{(lán)天好像小了一點,野外的清風(fēng)也不再鼓蕩胸襟;
終于有點灰黯了,舞蹈者仰首到變化了的天色,舞姿也開始變得拘謹(jǐn)。仍然不
乏雅麗,仍然時見妙筆,但歡快的整體氣氛,已難于找尋。洞窟外面,辛棄疾、陸
游仍在握劍長歌,美妙的音色已顯得孤單,蘇東坡則以絕世天才,與陶淵明呼應(yīng)。
大宋的國土,被下坡的頹勢,被理學(xué)的層云,被重重的僵持,遮得有點陰沉;
色流中很難再找到紅色了,那該是到了元代; ……
這些朦朧的印象,稍一梳理,已頗覺勞累,像是趕了一次長途的旅人。據(jù)說把
莫高窟的壁畫連起來,整整長達(dá)六十華里。我只不信,六十華里的路途對我輕而易
舉,哪有這般勞累?
夜已深了,莫高窟已經(jīng)完全沉睡。就像端詳一個壯漢的睡姿一般,看它睡著了
,也沒有什么奇特,低低的,靜靜的,荒禿禿的,與別處的小山一樣。

3

第三天一早,我又一次投入人流,去探尋莫高窟的底蘊(yùn),盡管毫無自信。
游客各種各樣。有的排著隊,在靜聽講解員講述佛教故事;有的捧著畫具,在
洞窟里臨??;有的不時拿出筆記寫上幾句,與身旁的伙伴輕聲討論著學(xué)術(shù)課題。他
們就像焦距不一的鏡頭,對著同一個拍攝對象,選擇著自己所需要的清楚和模糊。
莫高窟確實有著層次豐富的景深(depth of field),讓不同的
游客攝取。聽故事,學(xué)藝術(shù),探歷史,尋文化,都未嘗不可。一切偉大的藝術(shù),都
不會只是呈現(xiàn)自己單方面的生命。它們?yōu)橛^看都存在,它們期待著仰望的人群。一
堵壁畫,加上壁畫前的唏噓和嘆息,才是這堵壁畫的立體生命。游客們在觀看壁畫
,也在觀看自己。于是,我眼前出現(xiàn)了兩個長廊:藝術(shù)的長廊和觀看者的心靈長廊
;也出現(xiàn)了兩個景深:歷史的景深和民族心理的景深。
如果僅僅為了聽佛教故事,那么它多姿的神貌和色澤就顯得有點浪費。如果僅
僅為了學(xué)繪畫技法,那么它就吸引不了那么多普通的游客。如果僅僅為了歷史和文
化,那么它至多只能成為厚厚著述中的插圖。它似乎還要深得多,復(fù)雜得多,也神
奇得多。
它是一種聚會,一種感召。它把人性神化,付諸造型,又用造型引發(fā)人性,于
是,它成了民族心底一種彩色的夢幻、一種圣潔的沉淀、一種永久的向往。
它是一種狂歡,一種釋放。在它的懷抱里神人交融,時空飛騰,于是,它讓人
走進(jìn)神話、走進(jìn)寓言,走進(jìn)宇宙意識的霓虹。在這里,狂歡是天然秩序,釋放是天
賦人格,藝術(shù)的天國是自由的殿堂。
它是一種儀式、一種超越宗教的宗教。佛教理義已被美的火焰蒸餾,剩下了儀
式應(yīng)有的玄秘、潔凈和高超。只要知聞它的人,都會以一生來投奔這種儀式,接受
它的洗禮和熏陶。
這個儀式如此宏大,如此廣。甚至,沒有沙漠,也沒有莫高窟,沒有敦煌。儀
式從海港的起點已經(jīng)開始,在沙窩中一串串深深的腳印間,在一個個夜風(fēng)中的賬篷
里,在一具具潔白的遺骨中,在長毛飄飄的駱駝背上。流過太多眼淚的眼睛,已被
風(fēng)沙磨鈍,但是不要緊,迎面走來從那里回來的朝拜者,雙眼是如此晶亮。我相信
,一切為宗教而來的人,一定能帶走超越宗教的感受,在一生的潛意識中蘊(yùn)藏。蘊(yùn)
藏又變作遺傳,下一代的苦旅者又浩浩蕩蕩。為什么甘肅藝術(shù)家只是在這里擷取了
一個舞姿,就能引起全國性的狂熱?為會么張大千舉著油燈從這里帶走一些線條,
就能風(fēng)靡世界畫壇?只是儀式,只是人性,只是深層的蘊(yùn)藏。過多地捉摸他們的技
法沒有多大用處,全心全意的成功只在于全身心地朝拜過敦煌。蔡元培在本世紀(jì)初
提出過以美育代宗教,我在這里分明看見,最高的美育也有宗教的風(fēng)貌。或許,人
類的將來,就是要在這顆星球上建立一種有關(guān)美的宗教?

4

離開敦煌后,我又到別處旅行。
我到過另一個佛教藝術(shù)勝地,那里山清水秀,交通便利。思維機(jī)敏的講解員把
佛教故事與今天的新聞、行為規(guī)范聯(lián)系起來,講了一門古怪的道德課程。聽講者會
心微笑,時露愧色。我還到過一個山水勝處,奇峰競秀,美不勝收。一個導(dǎo)游指著
幾座略似人體的山峰,講著一個個貞節(jié)故事,如畫的山水立時成了一座座道德造型
。聽講者滿懷興趣,撲于船頭,細(xì)細(xì)指認(rèn)。
我真怕,怕這塊土地到處是善的堆壘,擠走了美的蹤影。 為此,我更加思念莫高窟。
什么時候,哪一位大手筆的藝術(shù)家,能告訴我莫高窟的真正奧秘?日本井上靖
的《敦煌》顯然不能令人滿意,也許應(yīng)該有中國的赫爾曼.黑塞,寫一部《納爾齊
斯與歌德蒙》(Narziss und Goldmund),把宗教藝術(shù)的產(chǎn)生
,刻劃得如此激動人心,富有現(xiàn)代精神。
不管怎么說,這塊土地上應(yīng)該重新會聚那場人馬喧騰、載歌載舞的游行。
我們,是飛天的后人。

賞析
余秋雨先生的散文是一種典型的文化散文,在我們看慣了標(biāo)榜散文的精巧靈活之作后,它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一道亮麗清新的風(fēng)景線,如一股罡風(fēng)勁吹。.它擺脫了沉湎于自我小天地的小家子氣,而表現(xiàn)為一種情懷更為慷慨豪邁的大散文,當(dāng)然不是篇幅冗長之大,而是體現(xiàn)在一種沉甸甸的歷史感和滄桑感,一種浩然而袞毫不矯情的雍容與大氣,一種俯仰天地古今的內(nèi)在沖動與感悟,一種涌動著激情與靈性的智慧與思考。余秋雨先生的散文,在豐富的文化聯(lián)想與想象中完成對所表現(xiàn)的對象的理性闡釋,融合了莊子哲學(xué)散文的天馬行空,汪洋恣肆的思維與兩漢賦體鋪敘夸飾,華美凝重的修辭方式,從而表現(xiàn)出浸潤了理性精神與內(nèi)在理趣的詩化特征。落筆如行云流水,舒卷之間靈性激濺,有博雅的文化內(nèi)涵,筆端飽蘸著深切的民族憂患意識,字里行間充盈著越邁千年的睿智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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