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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茶心情短語

來源:hztdqczl.cn???時間:2022-05-27 12:23???點擊:171??編輯:廣菁???手機版

下午茶心情短語:

1.在這樣的一個下午,一壺茶、一首歌,時光,安好!

2.唯美食與愛不可辜負。

3.一杯咖啡,一小塊蛋糕,窗外下著細雨,手機播放著動人的旋律,下午好!

4.如果食欲能化成知識的話,我現(xiàn)在一定是個學霸。

5.喜歡的人不一定得的到,所以喜歡吃的能吃就吃。

6.狂風肆虐的早餐時間,我悠然地喝著下午茶,等待暴風小姐的來臨,到時候我一定要請她吃一杯我做的奶茶,以對她多年的遲遲未到做出相應的懲罰。

7.買不到的氣質(zhì),書店可以;買不到的安逸,音樂可以~下午茶時光,咖啡店與你同享。

8.享受一下這美好的下午茶時光。忽略一下最近上火的一臉痘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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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楨之<四月裂帛> 三月的天書都印錯,竟無人知曉。 近郊山頭染了雪跡,山腰的杜鵑與瘦櫻仍然一派天真地等春。三月本來無庸置疑,只有我關心瑞雪與花季的爭辯,就像關心生活的水潦能否允許生命的焚燒。但,人活得疲了,轉(zhuǎn)燭于緇銖、或酒色、或一條百年老河能不能養(yǎng)得起一只螃蟹?于是,我也放膽地讓自己疲著,圓滑地在言語廝殺的會議之后,用寒鴉的音色贊美:“這世界多么有希望??!”然后,走。 直到一本陌生的詩集飄至眼前,印了一年仍然初版的冷詩,(我們是詩的后裔!)詩的序?qū)懹趦赡暌郧?,若洄溯行文走句,該有四年,若還原詩意至初孕的人生,或則六年、八年。于是,我做了生平第一件快事,將三家書店擺飾的集子買盡——原諒我魯莽??!陌生的詩人,所有不被珍愛的人生都應該高傲地絕版! 然而,當我把所有的集子同時翻到最后一頁題曰最后一首情詩時,午后的雨絲正巧從簾縫躡足而來。三月的團云傾倒的是二月的水谷,正如薄薄的詩舟盛載著積年的亂麻。于是,我輕輕地笑起來,文學,真是永不疲倦的流刑地?。∧切裘娴娜?,不必起解就自行前來招供、畫押,因為,唯有此地允許罪愆者徐徐地申訴而后自行判刑,唯有此地,寧愿放縱而不愿錯殺。 原諒我把冷寂的清官朝服剪成合身的尋日布衣,把你的一品絲繡裁成放心事的暗袋,你嫻熟地三行連韻與商籟體,到我手上變?yōu)榭p縫補補的百衲圖。安靜些,三月的鬼雨,我要翻箱倒篋,再裂一條無汗則拭淚的巾帕。 我不斷漂泊, 因為我害怕一顆被囚禁的心,終于,我來到這一帶長年積雨的森林 你把七年來我寫給你的心還我,再也沒有比這更輕易的事了。 約在醫(yī)院門口見面,并且好好地晚餐。你的衣角仍飄蕩著辛澀的藥味,這應是最無菌的一次約會??上У?,慘淡夜色讓你看起來蒼白,仿佛生與死的演繹仍鞭笞著你瘦而長的身軀。最高的紀錄是,一個星期見十三名兒童死去,你常說你已學會在面對病人死亡之時,讓腦子一片空白,繼續(xù)做一個飽餐、更浴、睡眠的無所謂的人。在早期,你所寫的那首《白鷺鷥》詩里,曾雄壯的要求天地給你這一襲白衣;白衣紅里,你在數(shù)年之后《關渡手稿》這樣寫:恐怕 我是你的尸體衣裳 非婚禮華服 并且悄悄地后記著:“每次當病人危急時,我們明知無用,仍勉強做些急救的工作。其目的并非要救病人,而是來安慰家屬?!?你早已不寫詩了,斷腕只是為了編織更多美麗的謊言喂哺垂死病人絕望的眼神。也好讓自己無時無刻沉浸于謊言的絢麗之中,悄然忘記四面楚歌的現(xiàn)實,你更瘦些,更高些,給我的信愈來愈短,我何嘗看不出在急診室、癌癥病房的行程背后,你顫抖而不肯落墨討論的,關于生命這一條理則。 終于,我們也來到了這一刻,相見不是為了圓謊為了還清面目,七年了,我們各自以不同的手法編織自己的謊,的確也毫發(fā)未損地避過現(xiàn)實的險灘。唯獨此刻,你愿意在我面前誠實,正如我唯一不愿對你假面。那么,我們何其不幸,不能被無所謂的美夢收留,又何等幸運,歷劫之后,單刀赴會。 穿過新公園,魅魅魎魎都在黑森林里游蕩,一定有人殷勤尋找“仲夏夜之夢”,有人臨池摹仿無弦釣。我們安靜地各走各的,好象相約要去探兩個摯友的病,一個是七年前的你,一個是七年前的我。好象他們正在加護病房茍延殘喘,死而不肯瞑目,等親人去認尸。 “為什么走那么快?”你喊著。 “冷啊!而且快下雨了?!? 燈光飄浮著,鋼琴曲聽來像粗心的人踢倒一桶玻璃珠。餐前酒被潔凈的白手侍者端來,耶穌的最后晚餐是從哪兒開始吃的? “拿來吧,你要送我的東西?!? 你靦腆著,以遲疑的手勢將一包厚重的東西交給我。 “可以現(xiàn)在拆嗎?”我狡詐地問。 “不行,你回去再看,現(xiàn)在不行?!? “是什么?書嗎?是圣經(jīng)?……還是……真重哩!”我掂了又掂,七年的重量。 “你……回去看,唯一、唯一的要求?!? 于是,我裝做什么都不知道,繼續(xù)與你晚餐,我痛恨自己的靈敏,正如厭煩自己總能在針氈之上微笑應對。而我又不忍心拂袖,多么珍貴這一席晚宴。再給你留最后一次余地,你放心,凄風苦雨讓我擋著,你慢慢說。最后一封信這樣落筆:“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個尊貴的靈魂,為我所景仰。認識你愈久,愈覺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一處清喜的水澤。 “為了你,我吃過不少苦,這些都不提。我太清楚存在于我們之間的困難,遂不敢有所等待,幾次想忘于世,總在山窮水盡處又悄然相見,算來即是一種不舍。 “我知道,我是無法成為你的伴侶,與你同行。在我們眼所能見耳所能聽的這個世界,上帝不會將我的置于你的手中。這些,我都已經(jīng)答應過了。 “這么多年,我很幸運成為你最大的分享者,每一次見面,你從不吝嗇把你內(nèi)心豐溢的生息傾注于我的杯。像約書亞等人從以實各谷砍了葡萄樹的一枝,上頭有一掛葡萄,有帶了些石榴和無花果來……你讓我不致變成一個盲從的所知障者,你激勵我追求無上自由的意志,如果有一天我終能找到我的迦南之野,我得感謝你給我翅膀。 “請相信,我尊敬你的選擇,你也要心領神會,我的固執(zhí)不是因為對你的任何一樁現(xiàn)實的責難,而是對自己個我生命忠貞不二的守信。你甚美麗,你一向甚我美麗。 “你也寫過詩的,你一定了解創(chuàng)作的磨坊一路孤絕與貧瘠,沒有一日,我卑微的靈不在這里工作、學習。若我有任何貪戀安逸,則將被遺棄。走慣貧沙,啃過粗糧,吞咽之時竟也有蜜汁之感,或許,這是我的迦南地。 “不幻想未來了。你若遇著可喜的姊妹,我當祈福祝禱。你真是一個令人歡喜的人,你的杯不應該為我而空。 “就這樣告別好了,信與不信不能共負一軛。” 且讓我們以一夜的苦茗 訴說半生的滄桑 我們都是執(zhí)著無悔的一群 以飄零作歸宿 在你年輕而微弱的生命時辰里,我記載這一卷佶屈聱牙的經(jīng)文,希望有朝一日,你為我講解。 如果筆端的回憶能夠一絲絲一縷縷再繞個手,我都已經(jīng)計算好了,當我們學著年輕的比丘比丘尼入舍衛(wèi)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食,還至本處時,我要把缽中最大最美的事物供養(yǎng)你,再不準你像以前軟硬兼施趁人不備地把一片冰心擲入我的壺。 我們真的因為尋常飲水而認識。 那應該是個薄夏的午后,我仍記得短短的袖口沾了些風的纖維。在課與課交接的空口,去文學院天井邊的茶水房倒杯麥茶,倚在磚砌的拱門覷風景。一行櫻瘦,綠撲撲的,倒使我懷念冬櫻凍唇的美,雖然那美帶著凄清,而我寧愿選擇絕世凄艷,更甚于平鋪直敘的雍容。門墻邊,老樹濃蔭,曳著天風;草色釉青,三三兩兩的粉蝶梭游。我輕輕嘆了氣,感覺有一個不止名的世界在我眼前幻生幻化,時而是一段佚詩,時而變成幽幽的浮煙,時而是一聲惋惜——來自于一個人以生中最精致的神思……這些交錯紛疊的靈羽最后被凌空而來的一聲鳥啼啄破,然后另一個聲音這么問: “你,就是簡媜嗎?” 我緊張起來,你知道的,我常忘記自己的名字,并且抗拒在眾人面前承認自己,那一天我一定很無措吧!遲疑了很久才說:“是?!庇忠詷O笨拙的對話問:“那,你是什么人?” 知道你也學中文的,又寫詩,好像在遍野的三瓣酢漿中找到四瓣的幸運草:“唷,還有一棵躲在這!”我愉快起來就會吃人:“原來是學弟,快叫學姊!”你面有難色,才吐露從理學院輾轉(zhuǎn)到文學殿堂的行程,倒長我二歲有余。我看溫文又親和,分明是鄰家兄弟,存心欺負你到底:“我是論輩不論歲的!”你露齒而笑,大大地包容了我這目中無人的草莽性情。那一午后我歸來,莫名地,有一種被生命緊緊擁住的半疼半喜,我想,那道拱門一定藏有一座世界的回憶。 畢竟,我只善于口頭稱霸,在往后與你書信嬗遞,才發(fā)覺你瘦弱的身軀底下,凝練了多少雄奇悲壯的天質(zhì),而你深深懂得韜光養(yǎng)晦,只肯鑿一小小的孔,讓琢磨過的生命以童子是姿勢嬉嬉然到我眼前來。我們不談身世只論性命,更多時候在校園道相遇,也只是一語一笑作別,但我堅信:“這人是個大寂寞過的人!” 那時侯,你的面目早已因潛伏的病灶難靖,稍稍地傾斜著,反正已經(jīng)割過了而且是個慢性子的瘤,就不必管吧,只在你心力交瘁的時候,才憔悴起來,我叫你當心,你復來的信不痛不癢地說:“今早文心課見你挽抱書飄然而去,霎時間萌生一種遠飏的感覺,沒來得及跟你說。有回上聲韻,下了課,正見你倦極而伏案,其時感覺也是一驚。記得有次夜深,與你不期而遇,你說從總圖出來,回宿舍去。夜色下的你步履決定,卻透著層弱倦后的蒼白。一直沒能多問候你,反而是你看出我的憔悴?!蹦闶冀K不愿意稱我“簡媜”,說這二字太堅奇鏗鏘,帶了點刀兵,你寧愿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寫下“敏媜”,說有了這“敏”字,行云流水起來,不遭忌的。我深深動容,你一片片蓮燦,都為我惜生,而我能為你做什么?性格里橫槊賦詩的草莽氣質(zhì),總讓我對最親近的人殺伐征討。難得有一回清清淡淡的小聚,臨別時,我不經(jīng)心竄出那頭獸、那忘情負義恩將仇報的猛禽:“保重喲,下一次見面或許九天,或九年?!蹦闱搴偷拿嫒莞÷右唤z秋瑟,寬懷地笑納這些語鋒契機,你報平安的信通常這么作結:“寫信、說話,歡喜日復一日。看你什么時候有空,小談。我擔心一語成讖。”爾后,我離了學院,日復日載饑載渴,過的是牛飲而后快的星夜。偶有不死的詩心,才寫哀哀怨怨的信給親近的人,你總是快快地回:“外出三天,深夜踏雨歸來,檐前出現(xiàn)一小疊信。中有你親切的字跡,你的信柬自然令我喜歡……我的病情,好好壞壞,終須挨上一刀才見分曉。近兩個月來的抱病自守,旦夕之間,情知對于生命的千般流轉(zhuǎn),盡須付與無盡的忍愛。我想,他朝小痊,如你奔馳,亦須這樣。一步一履,無非修行。至此,我依然深心樂觀,來日或聚,愿其時你的事業(yè)大勢已定,我亦澡學精神。” 我們深心樂觀著未來,幾次擊掌切磋,暗暗以創(chuàng)格自許,不屑襲調(diào)。負氣使才如我,滔滔灑墨,似欲與千夫萬夫一拚。你見我清瘦異常,只吩咐我不可太夜太累,我委屈了,說:“就活這么一次,我要飛揚跋扈!”你語重心長地說:“早慧,難享天年的,古來如此。” 你珍貴我這頑桀的生命,大大地甚于你自己的。那一回生日,你特地去尋玉送我,一龍一鳳繞著凈瓶(??!會是觀音的凈瓶嗎?)你說鬻玉的老者稱這塊玉的肌理具荷質(zhì),返家的途中經(jīng)過南海路,你去植物園的荷花池,輕輕地輕輕地將這玉沁了又沁……你說:“生命恒有繁華落盡的感覺,只不過,不染淤泥!” 病魔卻與你弄斧耍戧,你的眼開始不自覺地淚,夜半常因拭淚而難以入眠,你謙稱這是宿業(yè)使然。在你卜居的深山窮野,你宛若處子與生滅大化促膝而談,抱病獨居的信,不改涓涓細流的字跡:“有天半夜不能安睡,出至陽臺。山間天象澄明,月光大片大片灑落一地。忽然間,我看見自己月下的影子,細細瘦瘦,怯怯地,觸目竟十分眼熟,但那分明不是日光中的‘我’。我呆呆地忖忖想想,啊,是了——是童話時候的‘我’!我好感動地望著那片身影,然后牽他入夢,偶得一悟,心情愿如莊周,處于病與不病之間?!? 你第二度開刀,除去右顏面突變的肉瘤,我將一串琥珀念珠贈你,那是寺里一名師父突然脫下贈我的,我歡喜生命中“突然”的意象。你認真地戴在手腕,虛弱地在病榻上閉目。我又天真起來了,仿佛一名間諜,在你短兵相接的戰(zhàn)場之前,先給你解藥,你此后可以大膽地無懼地去迎喂毒的流箭。病后,你說:“我漸漸愿意把所有的悲沉、蒙昧、大痛、無明都化約到一種樸素的樂觀上,我認為它是生命某種終極的境界。你知我知?!? 最珍貴而美麗的,應該是你赴港念比較文學之前的半年。你詩寫得少了,專志狼吞文學批評的典籍,你戲謔這是一樁“反美”的工程,但要我千萬注意,你并非不愛美。我說:“管你家的什么美不美,天天念原文書,把一個人念得豆芽菜似的,這種美簡直王八蛋!”你每星期總要回長庾醫(yī)院追蹤病情,我們相約在中午,趁我歇班的時刻,你教我念書。常常在市囂流矢的小咖啡店里,你取出一疊白紙、一支鋼筆,在喝了一口微冷的紅茶之后,開始以沙啞沉濁的聲音,為我喚來“福寇”(Michel Foucault),我靜靜地抱膝聽著,進入神思所能觸摸的最壯闊與最陰柔的空間,你的話幽浮起來:“……如今,書寫已和獻祭發(fā)生關聯(lián),甚至和生命的獻祭發(fā)生關聯(lián)……”我幡然有悟:“等等,我下一本書的架構出來了,你要不要聽!”知識的考掘通常轉(zhuǎn)化為創(chuàng)作的考掘,我是銹刀,拿你當磨刀石。你不也說了嗎,我的生命太千軍萬馬,終究不會聽你這座“紫微”。實而言之,你是一則遙遠的和平,為了你,我必須不斷地戰(zhàn)爭。 有一回,茶冷言盡,你取出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讓我瞧:一名十歲男童倚在漫畫書店的租臺邊,白白凈凈的怯生生的,眼睛里有一股神秘的招引與微燃的悲喜,靜靜地與世界相看。我驚嘆起來:“多美?。∈悄銌??”你歡喜地說:“是!” 那一回,你送我回報社上班,沿著木棉擊掌、槭實落墨的磚道,你微微地喟嘆:“天!給我時間!” 香港一年,你終因病發(fā)大量出血而輟學,從中正機場直奔林口長庾,醫(yī)師已開了病危通知書。你卻幽幽轉(zhuǎn)醒,看著病床邊來來往往的友好、同窗,或者,你還在等,當養(yǎng)育的父母雙亡,親生的父母待尋。你那時已不能進食,肉瘤塞住口舌,話也不能說了。你見我來,兀自掙身下床,從雜亂的行李中掏出一塊精致的香皂,多少年前,我說過一日三浴更甚于心頭歡喜,你在紙上寫著:“多洗澡!”那一剎——那百千萬億年只可能有一回的一剎,我想狠狠地置你于死。半年來,我抗拒著再去看你,想給你七七四十九遍的經(jīng)誦終于不能盡讀,我壓抑每一絲絲一縷縷一角角關于你的掛念。只有兩回夢見,一次你以赤子的形象從半空掠過,我仰首不復尋蹤;一次你款款而來,白白凈凈的面目,我大喜,問:“你好了?”你笑而不答,許久許久才說:“還沒開始生病哪!”夢醒后,深深地痛恨自己,現(xiàn)世里的大歡大美被解構得還不夠嗎?連在可以作主的夢土,也要懦怯地繳械。我終究是個懦夫,不配英雄談吐。 那么,敬愛的兄弟,我們一起來回憶那一日午后,所有已死的神鬼都應該安靜敷座,聽我娓娓訴說。 那一日,我借了輪椅,推你到醫(yī)院大樓外的湖邊,秋陽綿綿密密地散裝,輪轉(zhuǎn)空空,偶爾絞盡磚岸的莽草。我感覺到你的瘦骨宛若長河落日,我的浮思如大漠孤煙。當我們面湖靜坐,即將忘卻此生安在,突然,遙遠的湖岸躍出一行白鷺,摶扶搖直上掠湖而去,不復可尋。湖水仍在,如沉船后,靜靜的海面,沒有什么風,天邊有云朵堆聚著。 你在紙上問我:“幾只?” 我答:“十二只。”你平安地頷首。 也許,不再有什么佶屈聱牙的經(jīng)卷難得了你我。當你恒常以詩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我試圖以小說的懸崖瓦解宿命的懸崖;當我無法安慰你,或你不再關懷我,請千萬記住,在我們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只白鷺鷥飛過秋天的湖泊。 猶似存在主義, 或是老莊, 或一杯下午茶, 或兩本借來的書。 百般凌虐你,你都不生氣,或,只生一小會兒氣。好似在你那里存了一筆巨款,我盡情揮霍,總也用不光。有時失了分寸,你肅起一張滄桑后的臉,像一個蹇途者思索不可測的驛站,我就知道該道歉了,摸摸你深鎖的額頭說:“什法子,誰叫你欠我。不生氣,生氣還地付我利息?!? 常常在早餐約會,或入了夜的市集。熱咖啡、雙面煎荷包蛋、烘酥了土司,及三份早報。你總替我放糖、一圈白奶,還打了個不切實際的哈欠。我喜歡晨光、翻報、熱咖啡的煙更甚于盤中物,你半哄半騙,說瘦了就丑,我說:“喂,就吃!”你果真叉起蛋片進攻而來,我從不吝惜給予最直接的禮贊:“今天表現(xiàn)不錯,記小功一次!” 早晨恒常令我歡心,仿佛攝取日出的力量,從睡眼沉靜射入驚蟄的流動,有了奔馳的野性及征服的欲望。早晨對你卻是苛責的,你霧著一張臉,聽我意氣風發(fā)地擎畫每一樁工作,幫你整理當日的行程及爭辯的重點,戰(zhàn)役的成果未必留給我們,但我們聯(lián)手打過漂亮的仗。 入夜的城市更顯得蠢蠢欲動,入夜的我通常是一只安靜的軟體動物,容易認錯、善于仆役,不扎人的自尊。你活躍于墨色的時空,以銳利的精神帶著我游走于市集。一碗鹵肉石斑魚湯、水煮蝦也是令人難忘的飲食起居。我擅于剝蝦、剔無刺的魚肉,伺候你。你盡管放心地細數(shù)我的不對,定讞白日的蠻悍,我一向從善如流,乖乖向你懺悔。當市集悄悄撤退,夜也懨了,我打起一枚長長的呵欠,你說:“走吧!回家?!蹦阕吣愕穆?,我走我的歸途。這城市無疑是我們巨構的室家,要各自走過冗長的通道,你回你的臥室,我有我的睡榻。 那么,的確必須用更寬容的律法才能丈量你我的軌道。你不曾因為我而放棄熟悉的生命潮汐——不管是過往的情濤、現(xiàn)實的波瀾,或即將逼近的浪潮;我也不必為你而修改既定的秩序——我有我不能割舍的人際、工作的程序,及關于未來的編排。當我們相約,其實是趁機將自已從曲曲折折的軌道釋放出來,以大而無當?shù)淖藙輸y手、尋路。你四十過二的音色里仍留有不肯成熟的童話;(要不,你怎么老是叉橡皮筋偷襲我?。┪叶制叩娜A容仍忘懷不去初為兒女的恣意;(挺喜歡捧你的大手,一支一支的啃你的指頭?。┠銜r而化童時而老邁,我時而為人時而原獸,我們生動的演出內(nèi)心被禁錮的角色,以城市為舞臺,行人當盲目的觀眾。那些令人疲憊的典章制度不容推翻總可以暫忘,你雖然抱怨半生顛躓無以轉(zhuǎn)圜,我卻不曾慫恿你——那些包袱早已變成心頭肉,在我們分手后仍然繼續(xù)由你背負的。如是,我期望每一次相聚透過理智的剖析與情感之疏浚,更助益你昂然駝行。我深知,情會淡愛會薄,但作為一個坦蕩的人,通過情枷愛鎖的鞭笞之后,所成全的道義,將是生命里最昂貴的碧血。因而,你可以原始地袒露,常常促膝一夜,談你孑然成長的大江南北、談論夢幻與現(xiàn)實互滅、談你云煙過眼的諸多女人、談你遠去的妻與兒女……常常,我看到那一顆三十多年未落的噙淚。同樣地,我得以在你身上復習久違的倫常,屬于父執(zhí)與兄長的渴望。過于陰柔的家境,促使必須不斷訓練自已雄壯,摹仿男系社會的權威;而我生命的基調(diào),卻是要命的抒情傳統(tǒng),三秋桂子十里芰荷的那種,遂拿你砌湖,我得以歌盡舞影,臨水照鏡(??!我終究必須戀父情結)。實則如此,每一樁生命的墾拓,須要吮取各式情愛的果實,凡是虧空的滋味,人恒以內(nèi)在的潛力去做異次元的再造。你在不知不覺中已被我修改,按著我心中形象發(fā)音;正如我愿意為你而俯身,將自己捏成寬口的罍,以盛住你酒后崩塌的塊壘;任何一樁情緣,如果不能激勵出另一種角色與規(guī)則,以彌補夢土與現(xiàn)實之間的斷崖,終究不易被我珍愛。 于是,我們很理智的辯論著婚姻。 你說,不曾歇息的情濤,總難免落得一身蕭索,過往的女人不是不愛,卻發(fā)現(xiàn)愈愛得深愈陷泥淖;我說,這是剝奪,愛情之中藏有看不見的手。你說,如果我們結婚如何?我問,你視我為何?難道紛落的情鎖不曾令你卻步?你說,我在你心中不等同于女人,屬于一種透明的中性——像白晝與黑夜,時而如男人清楚,時而如女性張皇,你能充分享受訴說,從最崔嵬的男峰吐露至最婉柔的女澤(你有時細心的像一名婢女),我歡愉你所陳述的,那表示,一個人對他(她)內(nèi)在生命做多元創(chuàng)造的無限可能。而我開始敘述,關于多年來我們另辟蹊徑,如今儼然一條軌道的情愛(請注意,放棄世俗軌道的通常要花更多心血為自己領航,且不再有回頭的可能)。我們成就一種無名的名分,住在無法建筑的居室,我不要求你成為我的著屬如同我厭煩成為任何人的局部,你不必放棄什么即能獲得我的灌注,我亦有難言的頑固卻能被你呵護,我們積極相聚也品嘗不得不的舍離,遂把所能擁有的晨光化為分分秒秒的驚嘆。如果愛情是最美的學習,我愿意作證,那是因為我們學到了布施勝于索取,自由勝于收藏,超越勝于廝守,生命道義勝于世俗的華居。想必你了解,婚姻只是情愛這海的一葉方舟,如果我們愿意乘桴浮于海,何必貪戀短暫的晴朗——要縱浪就縱浪到底吧!我已拍案下注,你敢不敢作莊? 我們還要一座殼嗎?讓殼內(nèi)眾所皆知的游戲規(guī)則逐漸吞噬我們的章法,以我不靖的個性,難以避免對你層層剝奪;以你根深蒂固的男系角色,終究會逐步對我干涉。原宥我深沉的悲觀,婚姻也有雄壯的大義,但不適合于我——我喜于實驗,易于推翻,遂有不斷地、不斷地裂帛。 我情愿把這城市當成無人的曠野,那一夜,我肥上大廈廣場的花臺,你一把攫住,將我馱在肩上,哼著歌兒,凜凜然走過兩條街;被擊潰之后如果有內(nèi)傷,那內(nèi)傷也帶著目中無人的酣暢。有一日,深夜作別,我內(nèi)心擊打著滔滔逝水的悲切,不忍責你什么,只想一個人把漫漫長夜走完,你說起風了,脫下外衣披我,押我上車,在站牌旁頻頻向我揮手,然后孤獨地走向你候車的街口,那一霎,我又劍拔弩張,想狠狠刺大化的心臟,遂在下一站下車,拼命地跑,越過城市將滅的燈色,汗水淋漓地回到你的背后,你多么單薄,掏煙、點火,長長地向夜空噴霧,像一名手無寸鐵的人!我倏地蒙住你的眼睛,重重地咬你的耳朵:“不許動!”你回頭,看我,錯愕的神情轉(zhuǎn)化成放縱的狂笑,我勝利了我說。 在借來的時空,我們散坐于城市中最凌亂的蓬壁,抽莫明其妙的煙,喝冷言熱語的酒,我將煙灰彈入你的鞋里,問: “唉,你也不說清楚,嫁給你有什么好處?” 你脫鞋,將灰燼敲出,說:“一日三頓飯吃,兩件花衣裳嘛,一把零用錢讓你使?!? 我又把煙灰彈進去:“那我吃飽了做什么?” 你捏著我的頸子:“這樣么,你寫書我讀——再彈一次看看!” 我又把煙灰彈進去。 我隨手抽了把單刀 走了趟雪花掩月 無聲的月夜 只有鴿子簌簌地飛起 你怎么來了? 明明將你鎖在夢土上,經(jīng)書日月、粉黛春秋,還允許你閑來寫詩,你卻飛越關嶺,趁著行歲未晚,到我面前說:“半生飄泊,每一次都雨打歸舟?!? 我只能說:“也好,坐坐!” 關于你生命中的山盟與水逝,我都聽說。在茶余飯后,你的身世竟令我思謀,什么樣的人,才能與秋水換色,什么樣的情,才能百煉鋼化成繞指柔。我似乎看到年幼時的你,已然為自己想象海市蜃樓,你愿意成為執(zhí)戟侍衛(wèi),為亙古僅存的一枚日,奉獻你絢霞一般的初心。 那么,請不要再怪罪生命之中總有不斷的流星,就算大化借你朱砂御筆,你終究不會辜負悲沉的宿命,擊倒的人寧愿刎頸,不屑偷生。這次見你,雖然你的眉目仍未能廓然朗清,倒也在一葦渡航之后,款款立命。你要日復日吐哺,不吐哺焉能歸心。 把我當成你回不去的原鄉(xiāng),把我的掛念懸成九月九的茱萸,還有今年春末大風大雨,這些都是你的??傆幸蝗眨視蚶戆で叭つ?。但你要答應,先將夢澤填為壑,再伐桂為柱,滾石奠基,并且不許回頭望我,這樣,我才能聽到來世的第一聲雞啼。 你走的時候,留下一把鑰匙,說萬一你月迷津渡,我可以去開你書中的小屋。我把指環(huán)贈給你,盡管流離散落,恒有一輪守護你的紅日,等候于深夜的山頭。 你說:“還要去廟里燒香,像凡夫凡婦。” 那日,我獨自去碧山巖,為你拈香,卻什么話都沒說。 這就是了,所有季節(jié)的流轉(zhuǎn)永不能終止。三世一心的興觀群怨正在排練,我卻有點冷,也許應該去尋松針,有朝一日,或許要為自已修改征服。 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起頭? 參考資料:

先給你一篇看看,我很喜歡畢淑敏。在百度文庫搜畢淑敏散文,下到電腦上就可以了。賠作者:畢淑敏 那一年,我從內(nèi)地探家歸來回邊疆,從烏魯木齊搭上一輛軍車,是運送壓縮餅干的。駕駛樓子里坐著司機、副司機,把我夾在中間。冬天穿得多,擠得像一堵綠墻。 六千里的路途,要在戈壁雪域急馳12天,曉行夜宿,好像追趕隊伍的孤雁。路上的景色十分荒涼,赫銹色的大漠像沉睡萬年的黃貓,在喉嚨深處打著悶啞的呼嚕。載著高高餅干箱的大卡車,像無足輕重的虱子在爬行。 長途行車,要同司機搞好關系。不但生活上他們會關照你,一路還可天南地北的聊天,以排遣孤旅的寂寞。 我坐在中間,左邊執(zhí)掌方向盤的副駕駛,一個面色透出血絲的陜北小伙,總像被別人剛擊過一掌似的。他正在學藝,屬于技術尚不熟練因而熱情極高的階段。開起車來雙目炯炯,所有的動作都因用力過度而夸張。 他很勤快,每天早早起身,用汽油噴燈把冰凍的發(fā)動機烘烤得暖洋洋。接著用一塊油膩的抹布,把車身擦得閃光。特別是車的大燈,雪亮得如同巨鯨的眼睛。我看他太辛苦,就說:“擦那么亮干什么?一路都是荒山野嶺的,連個西游記里的妖怪都沒有,誰看?” 他低著頭依舊擦,手指甲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嗤嗤地說:“有人哩。車走著走著,會突然跳出個村子。有娃子來看汽車哩。還有雞呀鴨的也都來看呢。” 跟這樣的新兵,你就覺著自己沒了道理,再不能說什么了。 小鬼人挺可愛,但技術實在不敢恭維。邊塞的路,先天粗糙又失保養(yǎng)。斷斷續(xù)續(xù)朽同爛繩。但偶爾會在被車輪耙松的搓板路里,豎著極猙獰的石塊和極險惡的陷阱,副駕駛完全不知避讓,馭車直沖過去,騰的顛起滾流黃塵,讓你的心從胸膛飛射腦門然后狂瀉腳底。大廂上裝載的餅干,齊聲發(fā)出粉碎的呻吟。我想,到了目的地,這批餅干需改一個名字,叫做炒面了。 每逢顛得劇烈的時候,我就用眼睛去瞪坐在右面的正駕駛——他叫唐最雄,是個老兵了。希望他能負起責任,指導一下徒兒,不要把車開得像自殺。 但是唐最雄無動于衷,甚至連跟睫毛都不眨動,裹著皮大衣,冬眠的樣子。但是他絕對清醒,證據(jù)是車身每一次劇震之前,他都會微抬身體,很舒緩地松弛了全身的筋骨,把自己調(diào)整得如同一管質(zhì)地優(yōu)良的彈簧。當從輪胎傳達來的猛烈顛簸駕臨時,就像嬰兒等到了搖籃的一次晃動,很愜意地隨節(jié)奏俯仰著。 我覺得他這個師傅不稱職,或許自己沒什么真本事,也指點不了徒弟。要么干脆就是偷懶,漫漫行程中,一直都是讓副駕駛開車,他自己袖手養(yǎng)神,比我這個搭車的還要輕松。 要說唐最雄一點也不關心徒弟,也不全面,每逢路過村鎮(zhèn)的時候,他的眼光就像鷹隼一樣銳利起來,從粘滿風沙的睫毛間迸射而出,隨著穿越公路的每一個活物——也許是一個滿面塵灰的孩子,也許是一只看不出顏色的雞鴨,也許是一條生了撅皮病的黃狗……快速移動。一旦村舍在背后隱沒,他的頭就立即萎頓下去,重新陷入皮大衣毛茸茸的領子里。 最后一天,狂風驟起。副駕駛在一次把人顛得骨折的動作里,迷了自己的眼睛。他又搓又揉,把眼珠搗騰得像紅荷包,還是不行。最后是我拆開自己的棉襖袖口,抽出一縷棉花,用火柴梗卷了兩個簡易棉簽,蘸了雪水,才把那粒黑沙子掘了出來。 病源雖已除,但副駕駛的眼睛迎風流淚,一時半會是開下了車了。 逼不得已,正副駕駛員易座。唐最雄在揣著手坐了11天汽車以后,正式握上了方向盤。 他一踩油門,手臂一個回環(huán),我就知道自己遇到了行家。車啟動像一頭海豚緩緩舉鰭,無聲但是迅捷無比地開始了滑行。原本凸凹不平的道路像抹了油似地光滑起來,在車輪下緞子似地延伸。當然那些隆起和坑陷還在,只是唐最雄巧妙地躲閃了它們,在各種障礙的邊緣優(yōu)雅行進。甚至這種被動的躲閃中還蘊有一種節(jié)奏,使你感到他不是在開車,而是把自己的身軀膨脹到同卡車一般大,俏皮地在風沙彌漫的荒原上舞蹈。 我剛開始很高興,表揚他:“想不到你開車的技術這樣好?!碧谱钚鄄恢每煞?,幾乎是不屑地哼了一聲。好像一個美女聽到別人盛贊她的嫵媚,不勝其煩的樣子。 隨著路途漸遠,我生起氣來,不是氣他的不識夸獎,而是氣憤他既有這么好的駕駛技術,為什么偷懶,讓我們,包括他自己,都多受了許多顛簸。這就好比一行3人,一路上都是小女人在做飯,色香味俱無不說,還頓頓夾生。直到了最后一日,你才知道,同行的老女人是個烹調(diào)高手,就是極簡陋的菜蔬,也做得別有風味。可她一直在暗地里竊笑著,你說氣人不氣人? 想想又奇怪。想他這種把車開得像繡花一樣的人,又怎能容忍副駕駛那種狂轟爛炸式的野蠻開法呢?我坐過許多司機開的車子,知道老司機可以不心疼人,但他,是絕對心疼車的。 又過了一程,我看出他開車的毛病來了。 每逢過村莊的時候,(雖然路上的人煙極少,還是會有村落的)他就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由于擠靠得很緊,通過我與他的身體接壤部分,我可以清晰地感到那種不應屬于強壯男人的細碎震顫,好像瘧疾病人高燒來臨時的反應。 一只鵝在路上走??赡苁呛苌僖姷狡嚕Z對鳴笛并不驚慌,依然像個胖而懶的中年婦女,撅著屁股,目不斜視地橫穿公路。 別的司機,會用前輪抵住鵝蹼,逼使那鵝狂吠起來,扇著翅膀,抖落下鵝絨,惶然逃竄。 唐最雄不。他伏在方向盤上,耐心地看鵝搔首弄姿,看鵝用扁扁的嘴巴梳理灰臟的羽毛??殆Z興奮地嘎嘎大叫。 戈壁上很少有鵝。這是一個例外。 胖鵝盤踞公路當央,汽車左右繞行不得。 唐最雄心平氣和地等。 我不耐煩了,說就:“開過去吧。” 唐最雄說:“那會壓著它的?!? 我說:“不可能的。當我們的輪子一過去,它就嚇得飛起來了,絕對壓不了的。退一萬步,就算把它壓著了,你就說是它自己鉆到你的轱轆底下的,有誰知道?” 唐最雄看著鵝說,“萬一壓著了,是要賠的?!? 我說:“賠多少?不過就是一只鵝,也不是一只老虎。真要是壓著了,我來賠好了,不過是幾塊錢的事。鵝的主人沒準還高興呢。在這種大漠深處,一只鵝還賣不出這個價錢呢?!? 唐最雄一動不動地趴在方向盤上說:“有些東西是錢所賠不起的?!彼f這話的時候,我明顯地感覺到來自他身上的顫動加大了,好像雨滴漸漸地密集起來。 那只愚蠢的鵝,終于像貴婦一般挪出公路。車開出村落。 眼前重又是蒼黃的天穹與大地。唐最雄恢復了行云流水般的行駛節(jié)奏,但他身上的震顫越來越猛烈了。 我盡量縮小自己的身子,以離這個男人發(fā)抖的軀干遠一點。 “你奇怪了。我一個大男人,這是怎么了?連一只鵝都怕?”唐最雄說。這一段路況很好,他只用一只手就可平穩(wěn)地駕車。 “不,我不奇怪。每個司機都有自己的愛好。比如我就見過不停罵人的司機,罵天氣,罵行人,罵車上拉的貨,也罵自己……”我說。其實他猜的很對,我起了好奇之心。但一個人的心思被人說破了,是很狼狽的事。我只有不承認。 唐最雄完全不看我,對著渾黃的天地說:“不管你愿不愿意聽,我要對你說我的故事。你知道,每逢我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就必須要對人說點什么,要不我就過不去。” 他說的“這種時候”,是什么時候呢?是指鵝這種動物還是越來越狂躁的震顫呢? 我不知道。但我作出了想聽的表示。 “你壓死過人嗎?” 這是他的故事的第一句話。 我嚇了一跳。司機這個行當,也像漁民一樣,有著許多深刻的忌諱。不許說“翻,不許說“死”。我一路上恪守行規(guī),沒想到唐最雄破天驚地地說出來。我結結巴巴他說:“我沒……沒有。你知道,主要是沒這個機會,我不會開車……” 他毫不在意我說什么,只是看了一眼副駕駛。小鬼一路辛苦,已經(jīng)睡著了,隨著顛簸,發(fā)出輕一陣重一陣的鼾聲。 我忙說:“他聽不見的?!? 他說:“我不是怕他聽。我的故事,我們汽車團里都知道。每當有新兵入伍,我就要給大家講我的故事。雖說每講一次,就像拔掉一顆槽牙,使我鮮血淋淋,可我還是愿意講。我是怕他聽煩了?!? 我說:“一路上都是小鬼開車,他累得醒不來了。” 唐最雄開始講述,聲音干燥得像蘆葦在摩擦,已經(jīng)近黃昏了,窗外是匍匐的大漠,風沙旋轉(zhuǎn)成直筒,仿佛要將我們卷進天庭。極低矮的梭梭草在風的空隙里不可思儀地挺直了葉脈,在窗玻璃的底部形成行程不規(guī)則的曲線。 那時我已經(jīng)是老兵了,早起有徒弟給我打洗臉水了,你不用可憐他們,他們是為了從我這兒多學點技術。技術比力氣值錢多了。我開車的手藝很高,你不要以為我這是后來練的。不是的。我一開始學車就特別的靈。 人,可以分為兩類。學一門手藝,要么是一學就靈,一練就精。要么就靠著熟能生巧了。那是笨人編出來鼓勵自己的話。 我很年輕,就成了技術尖子,挺驕傲的。我開了5年車,連車身上的一塊漆皮都沒有碰掉過。到現(xiàn)在也沒有碰掉過,人是軟的。但是我把人給壓死了。 那天我開車路過一個村子,男孩子站在路邊,我看得很清楚,大約10歲,穿著一身黑衣服。眼珠很亮,好像河里沾著水的石頭子。他向汽車招手。非常偏遠地方的人,見到外來的人就很親。有時車都走出很遠了,他們還招手,有點傻氣。我知道在有孩子的地方,要慢行。因為孩子會有叫人想不到的舉動。他在路的右邊,突然橫穿公路。我停下來等他,讓他平安地跑了過去。我越過了和他平行的位置,我甚至看見他齜了齜牙。他的牙很白,那時候還是充滿了生命力的,像碎碗碴子一般耀眼。在他身后,我踩了一腳油門。車像被抽了一鞭的馬急駛起來。正在這時候,我聽到了一聲呼喚,非常怪異,像一種野獸的啼叫。那個孩子像被牽著線的木偶一樣,猛然折身,向我的車輪撲來…… 我完全驚駭住了,甚至忘了踩剎車。其實就是踩了剎車也毫無意義,汽車剛剛接到加速的指令,就像箭已經(jīng)射出去了。你能把自己呼出來的氣收回去嗎?你盡可以使勁做吸氣的動作,可是無論你吸進去多少空氣,都不是你剛剛才吐出來的那口氣了。那口氣已經(jīng)被天意給收走了。 我感到車的左前輪被墊了一下,仿佛平日碾過一袋面粉,不,它比面粉可要柔軟得多。但也不完全是軟的感覺,軟中有硬。似是在蒸得很嫩的活魚里,突然遇到了粗大的刺。 這就是孩子又脆又嫩的身體,在充氣很足的輪胎下爆裂的感覺。然后是一個小小的氣泡破碎聲,好像我們把一個吹得不大飽滿的氣球,用力捏炸了,有輕微震手的感覺…… 我下了車,撲到男孩身邊。他斜躺在我的車輪下,露出的骨茬像尖利的牙齒,挑著一塊塊皮肉。我看到了那個破碎的氣泡,那是孩子的胃,像書本一樣攤開在公路上。最恐怖的還不是這種血肉模糊的情景,而是在我的汽車輪胎的花紋里,填著一粒粒白色粘稠的物質(zhì)——那是男孩胃里的米飯。他一定是個粗心的孩子,來不及細嚼慢咽,許多米粒還保持著剛蒸出來的模樣,雪白而完整,好像完全沒經(jīng)過牙齒的咀嚼。 那些米粒很快就不白了,被血染成淡粉色。血緩緩地流出來,好像舍不得那個小小的軀體,人的血其實挺少的,起碼比我們想象的要少多了。這個孩子的血大約只有一小碗吧,流在黑棉祆上,紅和黑一中和,就發(fā)出碧綠色的光,就像大紅紙上寫的墨筆字一樣。 我趴在那孩子的胸口上,聽他的心跳。我本來以為人已經(jīng)沒救了,想不到他的心強膛而有力,像馬駒一樣結實。我一陣狂喜:心還在跳,就有希望??!我站起來剛想喊人來幫忙,又看到了那孩子的眼珠。一個活人,是絕沒有那樣慘白的眼珠的,我急忙俯下身去再聽……沒有,這一次什么都沒有了。小小的身子像一口空箱子,只有極輕微的破裂聲,那是捅出的血泡被風刮破了。 我始終搞不明白,當時聽到的真是孩子最后的心跳,還是我自己想象的聲音。我聽到身旁撲嗵一聲,像一個板凳倒下了。我很遲鈍地看了看,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躺在孩子的身邊,臉同孩子一樣毫無血色。 她是孩子的母親。她和丈夫盲流來邊疆,丈夫死了,給她留下了這個遺腹子。 那聲招致男孩亡命之災的呼喚,就是女人發(fā)出的。她并沒有什么實際的用意,只是出于習慣,招呼她的兒子。孩子從小就訓練出來了,只要聽到媽媽的聲音,不管在什么地方,他都立即撒腿往家跑。好像媽媽的聲音是鐵絲,系在孩子的關節(jié)上。孩子穿過我的車前方時,媽媽正在遠處,什么也沒看見。她只是出于下意識地喊她的孩子,她隔了一會兒就要這樣喊一聲,就像有些婦女隔一會兒就要攏攏自己的頭發(fā)一樣。 男孩劈頭就往回跑。他忘了剛才還招過手的那個鋼鐵怪物…… 你一定驚訝我怎么把這件事說得這么冷漠,因為它在我的心里翻騰的時間太長了。就像一塊熬過太長時間的骨頭,沒什么味了。那種陰森森的感覺像蜘蛛絲纏繞在我的神經(jīng)上,我只有不斷地敘說,才能稍微麻木一點。 后來的事,我就不詳說了。安葬,給撫恤金……都是按規(guī)矩辦的。我們汽車部隊常發(fā)生這類事故,處理起來有條不紊的。 事故發(fā)生的原因很清楚,我的責任并不大。用一種殘酷點的說法,那個孩子的行為簡直就是自殺。是他撞到我的轱轆上的,再高明的駕駛員也難以挽救局面。 大伙對我挺同情的,但終究是一條人命啊。軍事法庭判了我兩年徒刑。監(jiān)外執(zhí)行。也就是說,我還呆在部隊里,該干什么干什么,沒有人歧視我。開車這個行當,容不得笑話別人,說不定哪天你就撞上了。大家有兔死狐悲之感。是我自己提出暫不開車了,做營區(qū)的衛(wèi)兵,我沒法從那種碾過人體的感覺走出來,不知道時間能不能救我。 聽說孩子的媽媽醒過來以后,孩子已經(jīng)給拚在新衣服里面了,敞開的胸部用紗布給填滿了,看起來孩子比活著的時候還稍胖了一點。 處理這事的工作人員,把錢遞給了苦命的母親,聽說她沒怎么鬧,先是不斷地哭,后來也就不哭了。 在貧困地區(qū),錢是一種神奇的藥膏,什么傷痛都能治。大家都說這件事的善后不復雜。女人還年輕,可以再嫁,可以再生孩子。加上她是盲流,勢單力孤的,估計也沒什么族人聚眾為她家鬧事。要是死者屬于一個龐大的家族,可就棘手多了。 女人很溫順地接了錢,那真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呢。周圍的老鄉(xiāng)羨慕地看著她,心想就是她的兒子活著,一輩子也給不了她那么多的錢。孩子多的人家甚至想,自己的哪個孩子要是碰到了這樣的事,就好了。 大家都認為這事了結了。已經(jīng)用錢賠了命。 幾個月以后的一大中午,正輪我值班。夏天了,戈壁灘曬得像鐵鏖子,一個幽靈似的女人,披著黑頭巾,飄悠悠地逼近了我。 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沒有看見她的臉,我就知道是那個死了孩子的女人。 她走過來,抓著我,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澳悖朗钦l碾死了我的兒子嗎?” “不!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極力否認,也不管她是真的認出了我,還是敲山震虎地唬我。 “我會找到他的?!彼F爪似的手放開了我,并輕輕撫摸了一下我被掐痛的胳膊。 從這個動作,我知道她并沒有認出我來。心里稍稍安寧了一些。 “你……你找他干什么?”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 “給他錢?!彼牧伺碾S身帶的黑布包,“他用這些錢把我的兒子買走了。我怎么就這么傻?我把這些錢還給他,我的兒子不是就回來了嗎?”我不知說什么好,呆呆地看著她。 她解開黑布包,里面果真是齊整整的錢。 她蹲在地上,擺弄起她的錢。先用錢在地上擺出了一個巨大的圓環(huán)。薄薄的紙幣被戈壁午后的熱浪熏蒸著,好像有嘴從地心往上吹氣,蔌蔌發(fā)抖。 我拉住她,說:“快把你的錢收起來吧。后起風了,會把你的錢刮走的。一張也揀不回來了?!? 她目光炯炯地盯著我說:“是你碾死了我的兒子吧?”我立刻說:“不是我。不是我。” 她奇怪了,說:“那你為什么不讓我的兒子回來?” 我說不出話來。正午的營區(qū),大家都在休息,沒有人幫我。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在地上擺錢,只有在心里祈禱千萬不要起風。 真的沒有風。大戈壁像凍住一般沉寂。粘稠的空氣把紙幣熨在沙礫上,仿佛破碎的龜板。 女人悉心地擺著,大地上出現(xiàn)了一個龐大的人形,腿和胳膊都平伸出很遠,好像要圍攏來擁抱什么??吹贸瞿鞘且粋€孩子,因為代表他的頭的圓圈很大,身子比較小,就像我們在古代的巖洞里看到的畫一樣。 我在這個用錢組成的呈大人形面前驚恐萬分,每一張錢幣都很破舊了,我想這個女人一定在許多個不眠的夜里反復地摩擦過它們,以代替兒子光滑的皮膚。我顧不得再照看這女人,撒腿就跑。 當我叫人趕來時。天地間已起了一陣怪風,孩子的四肢折斷了,在空中飄蕩。女人張開身子,拼命護著孩子的頭。由于風,那個碩大的圓形已經(jīng)變成了多邊形,好像長出了犄角。 我們盡可能地幫她把錢找回來,又送女人到衛(wèi)生隊看病。醫(yī)生說她有輕度的精神障礙,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治療,就基本正常了。不再見著人就追問是誰碾死了他的兒子,團里想派人送她回家。 一天,她清醒地走進首長的辦公室說:“我不回家。我也不要錢了。你們給的錢再多,也有用完的時候。我要在你們這兒做一份工作。這樣以后的日子就有指望了。” 這考慮當然很世故,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正因為這份世故,人們才能斷定她確實恢復正常了。細想想,她唯一的兒子沒有了,中國人養(yǎng)兒就是防老的,她的想法也在情理之中,就同意她留下來當臨時工。不過是到臨近的一個汽車部隊。領導主要是為我著想,怕她若在這兒呆久了,知道我就是肇事者,惹出麻煩。 過了沒多久,女人就被友鄰部隊送回來了。原因是她去了以后,汽車的機械故障猛然增多,特別是車的左前輪胎,大量地出現(xiàn)爆胎,部隊上下著實地緊張了一陣,以為是敵特破壞。沒想到原來是她——每逢刮大風的黑夜,當臨時工的女人就穿著一身黑衣服,懷揣一把真正的英吉沙匕首走出房門。 她專找解放牌的載重汽車,就是我壓死她孩子時開的那種型號,用匕首對準車的左前輪就是一陣猛搠…… 逮住后,問她這是為什么? 她說,只要這個輪子炸了,就再也壓不死她的兒子了…… 我們部隊只好把她接了回來,大家一籌莫展。每日管她吃喝,還要防著她破壞汽車。有一天,我終于忍不住了。我不能讓大伙老這樣跟著我操心。 我走進女人住的小屋,筆直地站在她面前。 這是我在出事以后,第一次敢直視她。她比她兒子死時老得太多了,帶著一種從墳墓里爬出來的荒涼。 我說,你的兒子就是我壓死的。人死了不能復生。你想怎么處罰我就怎么處罰我。我很快很流暢地說完了這些話,連一個結巴都沒打。因為我在肚里念叨的次數(shù)太多了。我真的做好了挨罵挨打甚至被她捅幾刀子的準備,只要不打死我就行。 女人看了看我,平靜地說:“你不是。” 我急得直跺腳,說我是我就是。我當然可以舉出許多血腥的細節(jié)證明我是真兇,比如那些粉紅色的米飯粒。但是我不能。我只是一遍一遍說:是我。 女人漠然地堅持:“你不是。那個人逃走了,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他怕我殺了他??墒俏也粫⑺?,起碼現(xiàn)在不會了。殺了他,我的兒子也不會活?!? 她突然熱切起來:“我現(xiàn)在只想要我的兒子。煩你去給你們的領導說說,讓他們賠我一個兒子?!? 我拿不準她此時明白還是糊涂,但我不能騙她。我就說:“這事辦不到。到哪里給你賠一個兒子呢?孩子已經(jīng)不在了?!? 無論實話有多么酷,我要對她說實話。 “是的。我的兒子已經(jīng)不在了?!迸嗣靼兹缢!八懒说娜耸遣荒茉倩畹?。什么都能賠,但是人不能。沒有人能賠你另一個人?!蔽矣仓哪c說。 這真是危險而殘忍的談話,真想躲得遠遠的。但是別人都能躲,我不能躲。我得咬著牙挺下來。 “人也能賠。”她一字一頓地對我說,眼睛里閃著磷光。在大漠如煙的背景下,宛若埋藏多年的木乃伊。 “怎樣賠?” 我不由自主地追隨她的思緒。人是抵不過鬼魅召喚的。 “我拿上你們給我的錢,在全中國走啊走。我要走遍所有的山和所有的水。推開所有的房門,找到一個和我的兒子一模一樣的男孩,個頭。生日、長相……我一定要找到他。中國這么大,一定有這樣一個孩子在等著我領他。我有錢,我還有工作。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他家,我再掙錢養(yǎng)他。我天天都給他吃大米飯,再不會像以前,沒錢給他吃大米飯,那天還是從別人家借的米啊,可惜他吃了還沒消化啊……可是,那他也算吃過了,你說,是不是?你說,吃東西這件事,最好受的那一會兒感覺是在哪兒?” 她的眼睛像銅釘楔住我。 “這……我……我不知道……”在她貌似嚴密實則混亂的邏輯面前,我不知如何招架。 “在舌頭??!”她嘻嘻笑起來,嘲笑我的無知。 “你想啊,只有舌頭知道品味。吃到肚子里,肉膘和野菜就分不出來了。我的兒子吃大米飯的時候,他的舌頭還好好的,像小狗一樣能舔來舔去。所以他不冤,他嘗到了米飯的香味。你說是不是?”她征詢地望著我。 “是。是?!蔽也粩帱c頭。 “要是人家不肯給孩子呢?”她的思緒沿著我所看不到的怪異軌道滑行,飛速地又返回到原來的話題。這正是我想問她的,她自己說了出來,反倒更令人覺得恐怖。 “我就在他們家干活,給孩子吃,給孩子穿。時間長了,孩子就會對我有感情。我就在一個晚上,把孩子偷走。那樣,我不就是有了自己的兒子了?”她說著,嗬嗬地笑起來,笑聲像液體一樣四處流動,小屋就搖晃起來。 “我要把他帶走,走得遠遠的,到一個永遠沒有汽車的地方?!迸撕芨纱嗟亟Y束了自己的話。 一股森然之氣包圍了我,我不由得抓住她。 她很有勁道地摔開我的手說:“我不是現(xiàn)在就去。我還要做準備呢。” 我說:“我?guī)湍銣蕚?,你跟我走,好嗎?? 她說:“到哪里去?離我的兒子近嗎?” 我含糊回答:“反正對你是有好處的。” 她就信任地讓我拉了她的手,慢慢地往前走。 我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了。醫(yī)生先聽了我的描述,說,這是典型的精神失常??墒轻t(yī)生對她進行了詳盡的檢查之后,又推翻了自己的診斷。因為只要不涉及她的兒子,女人一切正常。提到了她的兒子,女人就很悲傷。說:“醫(yī)生,我的兒子死了,我心里難受。我現(xiàn)在有點錢,夠當路費的,我要回老家看看?!? 醫(yī)生說這些反應,完全是人在痛苦之后的正?,F(xiàn)象。他們不能給一個正常人用藥。 出了醫(yī)院,女人對我說,你的好意我領了。我沒病。我只是要人世間賠我一個兒子。 女人在一個風沙彌漫的日子上路了。誰也勸不住她,人們就說她是一個女瘋子。 我總是不放心,雖說這事已經(jīng)算處理完了,我們第一次賠了她錢,第二次賠了她工作。但這一切是因我引起的,畢竟她的兒子沒了。但這第三賠,真是賠不起?。? 我跟領導說,送她一程。領導答應了。我就遠遠地跟在她身后。一路上,她不哭也不鬧,上車買票都能照應??吹酱蟮幕蛐〉哪泻?,她都無動于衷。唯有10歲左右穿黑衣服的男孩,會誘使她像母豹一樣撲過去。 人們驅(qū)趕她,她毫不理會,依舊緊跟孩子,給孩子米飯吃。無論周圍的人對她多么兇惡,她都毫無怨言地照看著孩子。時間長了,人們就煩了。轟她,打她,她都不走。后來發(fā)現(xiàn)一個極簡單的法子就能叫她永不再回來——就是讓那個穿黑衣服的男孩說一聲:滾!你這瘋婆子!她就傻愣愣地哭很久很久,然后不氣餒地再去追另一個男孩子。 后來我就回來了。工作不允許我長久地跟著她。我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她。 唐最雄長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這女人現(xiàn)在怎么樣子?不知她走到哪個省份了?”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jīng)在這個悲慘的故事里,急馳了上百里。天色完全地黑了。汽車大燈像兩條筆直的鋼軌,伸向無際的遠方。陡起的沙塵像一柄柄巨大的蘑菇,從黑暗中嗖地移動到路當中,好像顯身的妖靈。滿載餅干的汽車沖撞過去,沙塵破碎成柔軟的斑塊,放我們鉆過去,又在我們的身后無聲無息地彌合為深逐的大幕。 副駕駛不知何時醒來了,眼睛已恢復正常。 “你來開。我累得很了?!碧谱钚壅f。 兩個人就換了座位。 副駕駛抱上方向盤,車立即興奮地搖擺起來,燈光像游龍般逶迤。 突然,一只野兔躍上公路。 一只多么愚蠢的兔子?。∷恍柘蛉魏畏较蛞粋纫煌?,就隱避在大漠無底的黑暗中了。可是兔子頑強地沿著汽車大燈的光往往前躥,腳爪翻飛,像從天上飄忽而下的毛團。 要依副駕駛平日的習慣,早就一踩油門攆了過去。野兔是戈壁灘上很低等的動物,而且機警無比,車輪過處,很少有死在轍下的,原值不得珍惜。 但陜北來的小伙子,這一次出奇的小心。他精致地挪動著方向盤,好像那是一架鐘表的秒針。 龐大的載著許多餅干的汽車,搖搖晃晃地跟著活蹦亂跳的野兔,在如漆的大漠中蹣跚。 我看到遠方有一個黑衣女人飄揚的灰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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