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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要分析老舍《茶館》的戲劇構思藝術

來源:www.hztdqczl.cn???時間:2021-10-15 03:47???點擊:163??編輯:國茜???手機版

舍寫《茶館》,本來也是想要配合時政宣傳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部憲法在1954年公布,作者撫今追昔感慨不少,覺得該寫個說明新憲法得來不易的戲,用來教育青少年。于是,1956年他動筆寫了一個4幕6場的話劇,戲里人物眾多,由光緒年間一直寫到解放前夕北平學生“反饑餓、反迫害”運動,戲里的主要人物是兄弟3人。老舍把初稿,拿到北京人藝,讀給院長曹禺、總導演焦菊隱等人,征求意見。曹禺他們感覺,這部作品,最精彩的,是第1幕第2場發(fā)生在一家舊茶館里的戲,覺得應當以這場戲作基礎,另起爐灶,寫個描繪舊時代社會面貌的戲。老舍挺痛快地接受了這個建議,當即表示:3個月后交劇本!期限一到,《茶館》新作果然有了。經過跟導演、演員們的切磋磨合,這部新作真的大功告成了。劇本的最終完成稿,徹底放棄了正面展現(xiàn)革命斗爭的場景,成了一部由往昔歲月市井生活畫面組合起來的社會風情大戲。 劇本發(fā)表后,老舍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答復有關〈茶館〉的幾個問題》,他寫道:“茶館是三教九流會面之處,可以容納各色人物,一個大茶館就是一個小社會。這出戲雖只有三幕,可是寫了五十來年的變遷。在這些變遷里,沒法子躲開政治問題。可是,我不熟悉政治舞臺上的高官大人,沒法子描寫他們的促進或促退。我也不十分懂政治。我只認識一些小人物。這些人物是經常下茶館的。那么,我要是把他們集合到一個茶館里,用他們生活上的變遷反映社會的變遷,不就側面地透露出一些政治消息嗎?” 這段話證實,老舍寫這個戲,拿定了“躲開政治問題”的主意,他想用這個戲專門來寫中國社會“五十來年的變遷”;作家說,“躲開政治問題”,是因為自己一向“不十分懂政治”,所以,能達到的最佳效果就是可以用小人物們“生活上的變遷反映社會變遷”,“側面地透露出一些政治消息”。 寫《茶館》,老舍把寫作題材重新轉向他熟悉的舊時代,他說,這出戲只可能“側面地透露出一些政治消息”,——這點兒設想,如果放在文藝路線很“左”的時候,恐怕是要被扣上“政治帽子”的。不過,社會發(fā)展恰好在這時候給了老舍一個機會:1956年,國家基本完成了對農業(yè)、手工業(yè)和資本主義工商業(yè)的社會主義改造,中國共產黨的工作重心,由發(fā)動疾風驟雨式的大規(guī)模階級斗爭轉向相對穩(wěn)定的經濟文化建設,為促進科學、文化、藝術事業(yè),提出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文藝界也出現(xiàn)了一段時間比較寬松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恫桊^》就是在這種氣候下面問世的。之前和之后,社會條件都不行,他也就只能寫一些《春華秋實》、《西望長安》、《紅大院》、《女店員》類的作品。 《茶館》共3幕,每幕戲都取用同一個場景——都發(fā)生在舊北京城一家叫“裕泰”的大茶館里。從時間上看,3幕戲的故事,彼此相隔很長的時間:第1幕發(fā)生在晚清光緒朝的戊戌年;第2幕戲,發(fā)生在第1幕十幾年后的北洋軍閥割據(jù)時期;第3幕戲,發(fā)生在距第2幕三十多年、抗戰(zhàn)結束后的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作者調動了自己對舊中國社會生活的極厚實的觀察和積累,利用“一個大茶館就是一個小社會”的巧妙構思,把三個時代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招之而來揮之而去,不但高度提煉而且活靈活現(xiàn)地演示了舊中國的基本國情,活畫出那個時代的病態(tài)現(xiàn)實。 寫作《茶館》的時候,老舍對舊時代已經有了足夠的思考,他提高了運用唯物史觀來反思舊中國大千世相和社會演變的能力,對深埋在歷史過程中的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也有了精深的體會。這就保障了他能以大氣魄大手筆,縱橫捭闔地掃描舊中國社會變遷的全息圖像,一針見血地擊中歷史本質。 不過,寫好這個戲,不僅需要有一種穿透歷史的眼光,還得找準社會生活的恰當部位,開鑿一個便于形象展示歷史畫面的藝術窗口。這個窗口,也被老舍探囊取物般地找到了,那就是戲里的“大茶館”。社會上不分身份、地位、行當?shù)膸缀跛腥硕伎梢宰杂沙鋈氲睦鲜讲桊^,是個最能叫人號準社會脈搏的敏感點;茶館好比五行八作的精神紐帶,自然而然地就能顯示出蕓蕓眾生的生存狀況。老舍依仗著茶館在濃縮社會生活焦點方面的關鍵位置,把這個不可多得的人生舞臺,藝術地疊印到話劇舞臺上,讓它從容地承載歷史再現(xiàn)歷史,這樣的創(chuàng)意謀劃,真可謂是超凡脫俗、空山足音。 要用短短3幕戲精到地表現(xiàn)3個歷史時期,對作者是個嚴峻的挑戰(zhàn)。惜墨如金的老舍,使出一般作家不具備的看家絕活兒,僅用了大約 3萬字,就把這出戲寫得神完氣足。處在3個歷史過程社會橫斷面上的一個個人物和一樁樁事件,經過過細的篩選,都極富典型意義,這些人和事營造出一種合力,闡釋著一個統(tǒng)一的答案,也就是:那個不堪回首的舊制度,早已腐朽、荒唐和骯臟到了極點,那樣的世道,是絕不能容忍它再回來的。在舊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總性質下面,曾經交織著紛紜復雜的多種矛盾。而這么多的矛盾,在老舍這里,卻游刃有余地被提煉成了一幅幅栩栩如生的人生素描。 3幕戲的歷史側重面各有不同。第1幕,重點描繪 “大清帝國”壽終正寢前夜病入膏肓的社會場景,稍帶著,也交代了在急劇下滑的社會面前,有志革新者和愛國者,以及一些本能地懷著生活期待的小市民,心間尚存的一絲追求;到了第2幕,清王朝已經瓦解,虎狼般作惡的封建軍閥,卻用洋人給的槍炮,造成了連年戰(zhàn)爭和社會動蕩,但求過幾天安生日子的老百姓,都備感恐懼,盡管時代更迭了,所有丑陋、反動的力量,照舊像清末一樣,肆無忌憚地橫行,也讓大眾躲之不及;到了第3幕,場面最凄涼,人們好不容易擺脫了“亡國奴”的生活,反倒一頭栽進了空前黑暗的現(xiàn)實,一向都懷著良好期待、一刻都不敢放松苦苦掙扎的中國人,竟然都走到了命運的盡頭,連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也難逃被斷送的危機。——整部《茶館》就這樣,忠實地描繪出了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中葉,半個世紀間每況愈下的社會現(xiàn)狀。 在歷史大脈絡的下面,這出戲的全部情節(jié),都以人物和事件的剪影形式出現(xiàn)。就以第1幕來說吧,前后包括著這樣一些相對獨立的情節(jié)單元:第一段,“鴿子”之爭——京城大宅門為爭一只鴿子,差點打起群架來,旗人常四爺發(fā)了幾句感慨,招來善撲營打手二德子挑釁,反倒被“吃洋教的”馬五爺一句話就給壓下去了;這段戲,表現(xiàn)了清末豪門驕奢、流氓狂妄,而頂有勢力的卻得數(shù)跟洋人勾結的“二毛子”。第二段,農民賣女兒——饑荒年景,破產農民康六無奈要賣15歲的女兒,人販子劉麻子趁機牟取暴利,一旁賣小物件的貧民老者偶然得見,一語說中要害:“這年月呀,人還不如一只鴿子呢!”是用對比手法,反襯出貧富分化的嚴重程度。第三段,秦常異見——茶館房東秦二爺來了,他躊躇滿志地要攏起本錢辦實業(yè)、救國難,可是他對眼前討飯的窮人態(tài)度很冷淡,古道熱腸的常四爺慷慨施舍,二人于是對是不是該周濟窮人一碗爛肉面,表達了不同意見;這段戲寫了國難當頭,還有些中國人良心未泯,要力所能及地救助黎民,可是秦二爺和常四爺?shù)膬煞N熱誠,都歷史局限性。第四段,秦龐斗嘴——朝廷上頑固派的代言人、大內總管龐太監(jiān)來到茶館買農家女兒,正撞上有維新傾向的秦二爺,二人唇槍舌劍,各不示弱,說到被鎮(zhèn)壓下去的戊戌變法,引起茶客們一通議論,這些人對改良變法要嗎麻木不仁,要嗎痛恨詆毀;這段戲寫出了頑固派囂張的氣焰,也讓人看到維新運動脫離民眾,底氣不足。第五段,常四爺被捕——常四爺目睹賣兒賣女的慘狀,長嘆一聲:“我看哪,大清國要完!”被暗探盯上了,兩個暗探借龐太監(jiān)到場,把常四爺和一道喝茶的旗人松二爺抓走了,理由是“旗人當漢奸,罪加一等!”這個情節(jié)勾畫出黑暗世道下邊特務密布、善良人稍有不慎就要遭殃。第六段,太監(jiān)買妻——老邁昏聵、心理變態(tài)的龐太監(jiān)來相看劉麻子替他買下的農家女,他又老又丑,當場把農家女康順子嚇昏過去,這時候,耳邊突然響起正在下棋的茶客一聲斷喝:“將!你完了!”這是這一幕的結尾,意思是,封建末世雖然還挺唬人,卻早就枯朽到家了。第1幕大致就是由這么6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情節(jié)組成,中間穿插了王掌柜對眼前這些事兒的微妙態(tài)度,穿插了唐鐵嘴、黃胖子等社會渣滓的丑惡表現(xiàn)。整幕戲,內容充實,故事此消彼長,生活氣息非常濃重,每一步劇情都見出深刻的歷史內涵,戲雖然簡短卻含意無限,整個清末社會的矛盾、黑暗、荒唐、無奈,都被一股腦兒地體現(xiàn)出來。 劇中所有烏煙瘴氣、令人窒息的社會現(xiàn)狀,全都依賴暗無天日的舊制度而存在,這是《茶館》的觀眾一看就明白的事理。老舍寫《茶館》,尊重觀眾的頭腦,他丟棄政治說教,專靠活生生的藝術形象說話,把想要表達的政治見解,輕而易舉地就送到了觀眾心里。第2幕開頭,茶館老伙計李三,在清朝滅亡了十幾年之后,還是不肯剪掉他的小辮子,他有自個兒的“說道兒”:“改良!改良!越改越良,冰涼!……哼!我還留著我的小辮兒,萬一把皇上改回來呢!”這就是社會最底層一無文化、二無政治覺悟的小人物嘴里道出來的“政治消息”,眼瞧著皇上是沒了,可世道比前清還糟糕,當權的越是高喊“社會改良”,也就是平頭百姓遭殃的時候又快到了,他以樸素的經驗判斷,沒準兒哪一天就把個舊朝廷給改回來了呢,自己不如護著這點兒“先見之明”的好!這三兩句不能再平常的平民閑聊,叫人越咂摸越有味兒,中間“側面透露”的“政治消息”,不是既沉重、深刻,也很有說服力么?第1幕,被暗探宋恩子、吳祥子抓走的常四爺,在第2幕又跟這倆人撞上了,他發(fā)現(xiàn)這兩個家伙居然又給軍閥當了特務,有點兒意外,特務們可是大言不慚:“有皇上的時候,我們給皇上效力,有袁大總統(tǒng)的時候,我們給袁大總統(tǒng)效力;現(xiàn)而今……”“誰給飯吃,咱們給誰效力!”常四爺逼問了一句:“要是洋人給飯吃呢?”特務們也不含糊:“告訴你,常四爺,要我們效力的都仗著洋人撐腰!沒有洋槍洋炮,怎能打起仗來呢?”這一番對話,也“側面透露”了相當重要的“政治消息”:封建王朝倒是沒了,封建勢力卻照舊主宰一切,洋人的槍炮照舊派著大用場——這不就等于是告訴觀眾,中國社會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性質一點兒都沒變嗎!話劇《茶館》里類似如此這般從“側面透露”政治信息的地方,比比皆是。老舍把政治學家寫到教科書里的理論,化成社會下層小人物們脫口而出的街談巷議,化成戲里頭一個個信手拈來的細節(jié),潛移默化地注入到觀眾的欣賞活動中間,收到的效果假如跟政治教科書相比,起碼是有異曲同工之處的。 與一般戲劇作品兩樣,《茶館》不是要講具體故事的戲,它要表現(xiàn)的,是由3個歷史時代代表著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總體形象。用老舍的話說,寫這出戲的目的,就是要“葬送三個時代”。3幕戲里,扎扎實實地寫進去了老舍對歷史深刻的回眸和反思,這讓與作家同時代的人,以及一代又一代比他晚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人們,看看戲,心靈就會受到震撼。一部作品能達到這樣的作用,它的思想價值就是不可低估的。 《茶館》剛上演的時候,有人認為它的故事性不強,建議用康順子的遭遇和她兒子康大力參加革命,去發(fā)展劇情。老舍謝絕了這個建議,說:“這樣一來,我的葬送三個時代的目的就難達到了。抱住一件事去發(fā)展,恐怕茶館不等被人霸占就已垮臺了?!保ā洞饛陀嘘P〈茶館〉的幾個問題》)50年代,中國的作者和讀者和觀眾,幾乎無一例外地覺得,凡是寫舊時代,惟一任務就應當是表現(xiàn)尖銳的階級斗爭,歌頌革命的勝利,不這樣可不成。老舍委婉地解釋,舊茶館假使都成了革命堡壘,它的日子就延續(xù)不了幾天了,又何談讓它來見證3個黑暗時代呢。至于為什么可以不以反映革命斗爭作為藝術作品的主題,老舍在當時不愿意深談,也不可能深談。 話劇《茶館》因為創(chuàng)意上別出心裁,還沒到“文革”開始,已經引來了一些指責。有人寫文章,認為《茶館》“懷舊”,宣揚了“今不如昔”,“沒有揭示出驚天動地的時代巨浪,”“沒有指出人民的必然勝利和遠大的理想”,“歸根結底還是跟作家的世界觀、階級立場和創(chuàng)作方法密切聯(lián)系著的?!钡搅恕拔母铩逼陂g,《茶館》更成了老舍被誣陷成“反動作家”的“罪證”?,F(xiàn)在,我們沒有必要再去一一反駁對《茶館》的指責。讓人們不禁想起來的倒是,《茶館》第3幕,王利發(fā)莫名其妙地問了句:“‘罷課’改了名兒,叫‘暴動’啦?”特務小宋恩子馬上揪住這句話,劈頭蓋臉地,說王利發(fā)跟罷課的學生們“是一路貨!”久經人生陣仗的茶館老掌柜,沒讓他唬住,只是嘀嘀咕咕地對付他:“我?您太高抬我啦!”看來,靠指鹿為馬來陷害人,在我們這片土地上,歷來就不難遇到。 幾十年后的今天再想想,許多和《茶館》同時問世的所謂好作品,早已經灰飛煙滅?!恫桊^》卻像是一枝傲霜的臘梅,歷盡考驗,越開越茂盛。70年代末到現(xiàn)在,北京人藝多次重排《茶館》,這出戲演出已有500場之多,創(chuàng)造了中國話劇史上最受觀眾喜愛的許多記錄;《茶館》還代表中國的話劇藝術,去德、法、瑞士、日本以及香港、臺灣演出,為不同人種、不同經歷、不同價值觀的觀眾所贊賞,被稱為“東方舞臺上的奇跡”。 二,用寫文化來寫社會 《茶館》要把舊中國的社會變遷演給觀眾看??墒牵仙釋φ尾淮笫煜?,這限制了他直接寫社會政治變遷的能力。于是,作家避生就熟,用他了如指掌的社會文化變遷,來折射社會政治變遷的幽微。我們都清楚,一個時代的文化和政治,都從屬于社會的上層建筑,二者之間,具有內在的聯(lián)系,社會的政治性質總會或明或暗地作用于它的文化,而形形色色的文化世相,也常常能把暗含著的種種政治信息,傳遞給人們。所以,通過寫一個時代的文化現(xiàn)象來反映這個時代的政治面貌,就成了藝術作品反映社會可行的途徑。《茶館》恰恰體現(xiàn)了老舍選擇了這一創(chuàng)作途徑所獲取的藝術優(yōu)勢。 《茶館》要表現(xiàn)舊中國的黑暗,表現(xiàn)身處黑暗社會中的大眾,為了求生存、求正義、求發(fā)展而無法逃避的痛苦掙扎和悲慘結局。老舍沒有把這個沉重的主題,放到某一個具體故事里頭,他決定用社會上“小人物怎么活著和怎么死的,來說明那個年代的啼笑皆非的形形色色”(《談〈茶館〉》),來表達自己厭惡和唾棄整個舊時代的思想傾向。病態(tài)的社會,畸形的文化,怪異的人生……組成了《茶館》里面光怪陸離的社會畫面。老舍的筆,就好像外科大夫手里的一根探針,每挑破腐朽社會的一塊瘡痂,都教人們看到一股污濁的膿血涌出來,社會從外到內的潰瘍到了這樣可怕的地步,用大變革來教它脫胎換骨,當然是最合理不過的了。 《茶館》的觀眾,不得不隨時睜大了眼睛,來直視舞臺上的荒誕世道:那位據(jù)說是“侍候著太后,紅的不得了,連家里打醋的瓶子都是瑪瑙作的”龐太監(jiān),老態(tài)龍鐘女聲女氣,卻面對大庭廣眾不知羞恥地宣布自己就要完“婚”的消息;人販子劉麻子,心狠手辣,又不怕人們看穿他倒賣一個農家女就賺190兩昧心銀子的劣跡,他大言不慚,宣傳自個兒的邏輯:“我要是不分心,他們還許找不到買主呢”;兩個逃兵,錢不夠,又想滿足生理需求,不得不湊錢托人販子買個合用的老婆,組成不可想象的“三個人的交情”;戰(zhàn)火連天,軍閥割據(jù),市民們人人自危、怨聲載道,卻會有人“感謝這個年月”,對??抠u卜騙人為生的唐鐵嘴說來,“年頭越亂,我的生意越好!這年月,誰活誰死都碰運氣,怎能不多算算命、相相面呢!”這一樁樁一件件帶著反常滋味,也帶有幾分滑稽色彩的小情節(jié),全都是荒唐年頭生出來的稀奇景致,被劇作家陳列到一起,就證實了一個全沒有社會公正的年代,必然要把正常社會無法理喻的咄咄怪事,層出不窮地變幻出來。這就像《紅樓夢》所說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一樣,《茶館》里面這些教人“啼笑皆非的形形色色”,讓觀眾每一想起,都免不了要慨嘆再三。 《茶館》表現(xiàn)了世風敗壞,江河日下。作品采取讓丑類人物在職業(yè)上大多父子間“世襲罔替”的身份安排,在3幕戲里,人口販子劉麻子和小劉麻子,賣卜裝神的騙子唐鐵嘴和小唐鐵嘴,干偵探的宋恩子和小宋恩子、吳祥子和小吳祥子,地痞打手二德子和小二德子,都是父一輩、子一輩地連續(xù)著,透過這伙社會渣滓不但無恥而且又略微有所變化的言行,觀眾可以看出一些社會變化來。第1幕,劉麻子利用社會貧富差異,倒賣人口,混得挺得意;可到了第2幕,他神氣不起來了,不是貧富分化的社會有了好轉,倒是更糟糕的現(xiàn)實叫他倒了運,他發(fā)牢騷:“這么一革命啊,可苦了我啦!現(xiàn)在,人家總長次長,團長師長,要娶姨太太講究要唱落子的坤角,戲班里的女名角,一花就三千五千現(xiàn)大洋!我干瞧著,摸不著門!”做老式昧心生意的劉麻子,眼光、魄力,都攆不上“社會發(fā)展”的速度,亂世梟雄們成了社會新貴,惡行遠遠超出了前清的權貴們,他們選姨太太的標準和一擲千金的氣度,讓劉麻子這路纖場老手只剩下干瞧著的份了,世風日下于此可見一斑矣。到了第3幕,輪到小劉麻子這個纖場新人露臉了,他總結父親“一輩子混得并不怎樣”的教訓,迎時代濁流而上,勾結橫行霸道的國民黨官僚,要創(chuàng)辦把北平全城的舞女、明娼、暗娼、吉普女郎和女招待全都組織起來的“包圓兒”公司,為美國兵和官僚們服務。小劉麻子的野心和狡詐,真可以叫他那死去的父親小巫見大巫了,人販子行當花樣翻新、登峰造極,更證實什么樣的歲月,自然就有什么樣的世風。再看看唐鐵嘴父子:前兩幕,唐鐵嘴招搖過市,雖說有兵荒馬亂的年頭幫襯著他賣卜行騙,他終歸沒能發(fā)跡,白喝了一輩子茶館里的殘茶,連王掌柜都敢擠對他;可是,到繼承騙子衣缽的小唐鐵嘴這一輩,被封成了邪教“三皇道”的“天師”,小唐鐵嘴說:“我跟小劉麻子……我們是應運而生,活在這個時代,真是如魚得水!”在丑惡透頂?shù)臐崾?,除去小劉麻子、小唐鐵嘴這伙兒市井無賴、社會渣滓,肯定再也不會有什么正經人“如魚得水”,一個社會是個什么社會,只要瞧瞧其中凈是些何等樣人“如魚得水”便可以了然,這也是所謂“適者生存”吧。劉麻子爺兒倆和唐鐵嘴爺兒倆,其實都是時代的一種“文化符號”,他們代表著最見不得人的哪種“文化”,只有在最見不得人的社會里才能吃得開。 一方面,丑陋的東西四處滋生蔓延。另一方面,民族傳統(tǒng)文化里頭有價值的東西,在那樣的年頭當中卻活不出來,甚至要走向毀滅。第3幕,評書名角兒鄒福遠、京劇演員衛(wèi)福喜和飯莊名廚明師傅,各自述說自己如同性命般珍惜的藝術和技藝,都是朝不飽夕,岌岌可危。明師傅是一個人能“辦一、二百桌滿漢全席的手兒”,到頭來,為生計所迫,變賣了所有的廚具家什,給監(jiān)獄里犯人蒸窩窩頭去了,因為“現(xiàn)而今就是獄里的人多呀!”鄒福遠道出了這些藝人和手藝人的極度苦悶:“這年頭就是邪年頭,正經東西全得連根兒爛!” 人的精神危機是時代文化危機的一部分。《茶館》對舊社會民眾精神危機的刻畫,主要是借助劇中三個關鍵人物——王利發(fā)、秦仲義和常四爺來完成的。 “裕泰大茶館”的掌柜王利發(fā)貫穿全劇。他父親死得早,二十多歲就獨立應付生活,他懂得,“在街面上混飯吃,人緣頂要緊”,所以按著老輩兒留下來的老辦法,以為“多說好話,多請安,討人人的喜歡,就不會出岔子”。他每天滿臉堆笑逢迎來自官僚權貴、外國勢力、惡霸、地痞、特務、警察多方面的敲詐滋擾,他心地不壞,卻因為地位比赤貧階層高出一截,對世間的苦難早已熟視無睹。他是個本分買賣人,希望社會安定,自個兒的生意也順心點兒,可社會總跟他擰著勁兒來,他不敢跟社會較勁,只能俯首當“順民”,常勸茶客們“莫談國事”。世間兵荒馬亂,城區(qū)別的大茶館都破產歇業(yè)了,他還苦撐著,時不時第想出些個小招數(shù),抵擋街頭商業(yè)全走背字兒的潮流,晚年,眼瞅著茶館撐不下去了,他不嫌丟人,打算添女招待。但是,社會的魔掌越來越緊地卡住了他的脖子,國民黨黨棍創(chuàng)辦的“三皇道”要砸他的茶館,特務們也來勒索,要他交出根本拿不出來的金條換老命,流氓們開辦新式妓院,在當局慫恿下要霸占他的鋪面……王利發(fā)一籌莫展,走到了人生盡頭,這才明白,幾十年來的小心謹慎苦撐苦熬,全算白饒,面對死的誘惑,他到底喊出了從來沒敢喊出口的話:“人總得活著吧?我變盡了方法,不過是為了活下去!是呀,該賄賂的,我就遞包袱。我可沒作過缺德的事……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單不許我吃窩窩頭,誰出的主意?”王利發(fā)的這點兒心理危機很有代表性,不坑人、不害人、逆來順受、沒有過高的生活要求,是當時小市民最普遍的心態(tài)。身份地位稍稍高于一般平民的小商人王利發(fā),力求小康而不得,最后結局這樣凄涼,生活在那個世道下面的貧苦市民,就更沒指望了。王利發(fā)走到人生最后一站喊出來的幾句話,也正是縈繞在社會底層小人物們心頭的一致的困惑和憤懣。 秦仲義是個民族資本家。第1幕登場的時候,只有二十幾歲,戊戌變法失敗后國勢衰落,他憑著一顆報國之心,變賣祖業(yè)創(chuàng)建工廠,想實業(yè)救國。他耗盡40年的心血辦起不小的企業(yè),覺得這樣就足可以“富國裕民”。他錯了,抗戰(zhàn)剛結束,他的產業(yè)就被政府沒收了,當局不但沒有接著好好辦廠,還把機器當成碎銅爛鐵給賣掉了。眼看著工廠的廢墟,秦二爺痛心疾首,怨氣沖天:“全世界,全世界找得到這樣的政府找不到?”他的人生結論比王利發(fā)的還慘:“……應當勸告大家,有錢哪,就該吃喝嫖賭,胡作非為,可千萬別干好事!”秦仲義有過比王利發(fā)大得多的生存能力,他立志變革中國現(xiàn)實,可是,他的人生也沒能逃脫世道的鉗制,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制度,帝國主義、封建寡頭和官僚買辦共同控制的國家經濟形勢,沒給他留下一丁點兒施展的空間。何況,他自視高人一頭,跟大眾無法溝通感情。他在黑暗歲月里單挑獨斗了一輩子,終于慘敗下來,也是必然的。 常四爺,在《茶館》這出戲里,是最少受到挖苦、批判的一個形象,這跟他特定的身份、經歷——由老北京旗人中間走出來的自食其力者——有相當?shù)年P系。滿族出身的作家老舍,畢生寫了許多帶有滿人性格特征的人物,可是,直到年近花甲,才破天荒頭一回明明白白、理直氣壯地寫了一個正派、淳樸、剛直、勤懇的滿族人!作者寫常四爺?shù)闹饕靡猓皇且獙懗銎烊讼聦拥拇_有一批忠肝義膽的愛國者,二是要寫出滿族文化精神中也存在一些極有價值的東西,三是要反映出從清末過來的滿族人,并不都是些坐吃等死的“窩囊廢”。常四爺?shù)纳砩象w現(xiàn)了直到晚清時節(jié)八旗將士的多數(shù)人仍在堅守的愛國情操,打清朝末年他還吃著錢糧、坐得起茶館的時候,就很瞧不上“吃洋教”的馬五爺,瞧不上崇洋媚外的國人“一個人身上有多少洋玩意兒”,看到鼻煙壺也從外洋進口,他心疼“這得往外流多少銀子??!”尤其是感覺到了國不國民不民的慘狀,他能沖口喊出:“我看哪,大清國要完!”當局的偵探以他說這話為理由要逮捕他,他據(jù)實相告:“我愛大清國,怕它完了!”還是沒用,被抓去坐了一年多大牢。出獄就趕上了義和團運動,為護衛(wèi)國權,他跟洋人刀槍相對地打了幾仗。后來大清國到底亡了,他也并不意外,認準了這是歷史的懲罰:“該亡!我是旗人,可是我得說句公道話!”他一生保持著滿族人耿忠、倔強的脾氣,不向惡人低頭,不向命運讓步,在民國初期到處排斥滿人的時候,就像松二爺說的:“誰愿意瞪著眼挨餓呢!可是,誰又要咱們旗人呢!”哪怕是靠擔筐販菜、挎籃子賣花生米,照樣活得腰板挺直。那么,像常四爺這么一條硬漢子,是不是能有好一點的命運呢,不是,他也照樣逃不掉人生悲劇。七十多了,他還是一貧如洗,這才弄清楚:“我愛我們的國呀,可是誰愛我呢?”他預感到,這么下去,“不是餓死,就是叫人家殺了”,他“就是有眼淚也流不出來嘍”。常四爺,一個多么希望依靠奮斗來換取國家和個人好前途的中國人,他的悲劇不是來自膽怯、懶惰,而是來自他的落伍了的觀念,屬于舊時代也屬于滿族傳統(tǒng)的人生觀,叫他總以為憑著一身正氣和不服輸?shù)木?,就可以在鋪天蓋地的社會黑暗間闖開一條生路,這樣天真的愿望根本沒法實現(xiàn),邪惡社會永遠張著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吞食著貧寒的個體的市民小人物,即使你再豪橫再不肯屈服也罷。常四爺?shù)氖?,除了社會的責任之外,也因為他的人生哲學已然不合時宜。就這一點說來,他與終于跌進厄運的王利發(fā)、秦仲義,是殊途同歸。 《茶館》作品剛發(fā)表,就有劇評家批評過:“這個戲……對舊時代的某些舊人卻有過多的低回憑吊之情。”這部作品融入了老舍相當程度的“低回憑吊之情”,應當說是事實,問題是,這種情感是否就是多余的或者不健康的呢?劇作家“憑吊”了不為丑惡時代所容的優(yōu)秀文化,“憑吊”了苦苦掙扎而終于落敗的善良人物,我們只要尊重歷史,是不難體會老舍對這些憑吊對象的價值認定的。優(yōu)秀的民族傳統(tǒng)被惡劣文化環(huán)境無情地剿殺,當然是需要憑吊和鳴不平的;即便是像王利發(fā)、秦仲義、常四爺這類舊人物,他們體現(xiàn)的我們民族的善良、質樸、奮發(fā)、隱忍、剛強、正直等美好

我看過,不想說太多,只是想說作者的確是個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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